她从夜雪焕手中接过镯子,将簧扣拨开,就听“嗡”地一声,环形的镯子立时就竖直起来,翻卷的边缘向外舒展,成了一片狭长的金属薄片,丝毫看不出被翻卷过的痕迹。正反两面都是象征着定南王府的落日晚云雕纹,之前被翻卷在内的两侧边缘锋利无比,昏暗的纱灯之下竟也闪着幽幽寒光。
“比起铜铁一类,乌松银偏软一些,但切切骨头削削肉还是可以。”
白婠婠以双指夹着薄片,顺手往下一掷,这看似软弹的金属片竟然直直刺入了下方的木制方几之中,虽说入木不深,却也足可见其杀伤力。
“听说蓝哥哥虽然身法好,但无甚反击之力,送你个防身之物,也算是有备无患。”
她将薄片拔出来,手指夹住两端重新卷起,扣好簧扣;两侧边缘随着弧度渐大,竟自发地翻卷了回去,如同传闻中生长在南荒的某种食肉植物,含羞带怯地将锋利的边缘收起,伪装成最是无害的模样。
夜雪焕从她手中接过镯子,套在蓝祈另一只手腕上。蓝祈手上沾不得血,有没有武器防身其实无甚区别,但既然夜雪焕让他接受,也就低声谢过。
白婠婠继续说道:“乌松银虽然稀少,但也不如殿下说得那般值钱,拿着去南丘郡吃饭,也没人替你付账。”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含羞是我南府的信物,凭此可去落霞关调用定南军,一只五千,两只……一万。”
魏俨这回终于笑不出来了。
白婠婠轻轻巧巧,说是送蓝祈一件防身之物,实际上是直接送了夜雪焕一万定南军!
他侧头去看夜雪焕,就见他挑着眉梢,神情说不上有多意外惊讶,但也十分耐人寻味。虽说他身为西北边帅,用不到定南军,但定南王府在其中的态度却表露得再明显不过。
“我只知这镯子是你南府的信物,却不知原来是这么个信法。”夜雪焕握着蓝祈的手腕,抚过镯子上繁复的雕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王的意思?”
白婠婠面色不改,依然微笑答道:“父王说了,重央朝中有些问题早该解决,只是南府有南府的立场,不便干涉。如今殿下有意整顿,我南府想腆着脸借个东风。”
夜雪焕看她一眼,凤目中闪过一抹玩味之色,一时不置可否。
虽说是代表了定南王的意愿,但她将含羞送给蓝祈,含义不可谓不深;若是蓝祈带着这一万定南军的信物转投他人,那就是捅破了天的娄子,白婠婠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砍。
无论她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法,至少是在向夜雪焕暗示,她把蓝祈看做是与他一心同体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说是祝福他们天长地久,甚至将来还会支持他的某些惊人举动。
他把蓝祈放在身边这么久,是个人都知道他有多宠蓝祈,却只有白婠婠真正看穿了他的心思。就算是童玄、魏俨这些全程看着的,也只知他喜欢蓝祈,却看不出他究竟认真到了何种程度。白婠婠终究是个女儿家,在这方面要细腻得多,哪怕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藏着某些想法,也还是被她从各种小细节里看了出来。
也只有这位离经叛道、不屑与世俗为伍的萱蘅郡主,才会全然不把那些性别身份之类的问题放在眼里。
比起这对镯子本身的分量,她把含羞送到蓝祈手上,才是真正送到了夜雪焕心坎里。
所以他完全可以放任蓝祈和白婠婠“做朋友”。
蓝祈本就觉得不妥,又见他久未言语,心中不安,刚要开口,就被夜雪焕轻轻按到怀里,听他在耳边笑道:“送给你就收着。”
白婠婠看在眼里,知道自己这一手棋走对了,笑得格外得意。
“既是收了你的礼,我也不能没个表示。”夜雪焕安慰一般摸了摸蓝祈的脑袋,对白婠婠说道,“日后你若看上了哪家的少爷公子,我替你说媒,如何?”
白婠婠噗嗤一笑,“若是人家也像殿下一样,嫌我腰硬不肯娶呢?”
夜雪焕大笑:“那就用抢的。”
“好啊。”白婠婠眨了眨眼,狡黠得如同一只小狐狸,就差伸条尾巴出来晃晃,“殿下一诺千金,我可记下啦。”
…………
夕云露不愧是全重央都首屈一指的烈酒,后劲大得惊人;到了第二日,就连夜雪焕都难得地宿醉头痛,到巳时才勉强起了,坐在床沿揉着额角,一张脸都是青的。
蓝祈也没好到哪里去,夜雪焕醉酒后的睡姿简直蛮不讲理,把他整个人都锁在怀里,脑袋按在胸前,从上到下都紧紧贴在一起。蓝祈几乎要被勒到窒息,难受得不断挣扎;夜雪焕纵然在醉梦之中也不容许他反抗,一条大腿直接压到了腰上,鼻腔里甚至发出了不悦的哼声,活像一条护食的狼狗。
蓝祈下午被他压着做了一回,本就手脚无力,面对那两条铁箍一般的手臂,根本如同蚍蜉撼树,没多久就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挣脱是没办法挣脱了,只能小幅度地调整着姿势,最后把一条腿塞进他的腿隙里,才总算减轻了些腰上的负担,勉勉强强地闭了眼。
夜雪焕自幼警醒惯了,哪怕对象是蓝祈,也无法接受睡觉时身边有人睁眼看着;以往总要等蓝祈睡着了,自己才能入睡。好在蓝祈只要被他拍着背哄着,很快就能入眠,也不耽误他多少时间。但他自己显然也没料到十年陈的夕云露有这种可怕的后劲,上头上得慢,可一旦上了头就汹涌不可阻挡,喝下去时浑然不觉,等回了房,几乎是刚沾上枕头就不省人事。
蓝祈没人哄着睡,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但那股子未褪的酒气实在厉害,熏得他晕晕乎乎,竟然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以这样扭曲的姿势睡了一晚,再软的腰都该拗断了。
于是等夜雪焕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蓝祈那张冷漠的小脸,听到他凉飕飕的讥讽:“都说殿下千杯不醉,看来也不过如此。”
被一个沾杯倒讽刺酒量,夜雪焕自然不能忍,但他也委实没有什么反讽的立场和力气。蓝祈几乎都要直不起腰来,却也只能认命地下床吩咐内侍准备醒酒汤,服侍他喝了下去。夜雪焕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知道蓝祈被自己当个抱枕蹂躏了一夜,一肚子的憋屈,负疚之余又忍不住好笑,把人抱到腿上揉了好一会儿腰,才终于哄了回来。
蓝祈对于白婠婠赠他含羞一事仍有担忧,夜雪焕却不以为然,调侃道:“你连萱蘅开个玩笑说嫁我都要吃醋,难道还要我戴着她的镯子不成?”
蓝祈无心与他玩笑,更不会承认自己吃醋,蹙眉道:“南府向来不问朝事,此番示好,莫不是……?”
“听萱蘅的意思,南府似乎对刘家的图谋早有察觉。”夜雪焕摇了摇头,“南府不是在向我表忠,而是在通过我向夜雪氏表忠。当然他白家也不是真的没有野心,此次刘家安分守己便罢,若是西南边军真的敢动我……只怕云水关就要改姓白了。”
蓝祈歪了歪脑袋,一时陷入沉思。他对于朝事到底不了解,即便能明白南府的野心,也无法想象云水关改姓会造成什么样的局势变化。
夜雪焕在他脸颊上戳了戳,笑道:“你不用想这些,诸事有我。”
“可是一万定南军就这样戴在我手上……”蓝祈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轻轻叹气,“我还是觉得重了些。”
“你本就是我的人,替我保管个信物又如何。”夜雪焕咬着他的耳尖,低低笑道,“何况萱蘅不好直接送我一万兵马,我也不能直接收南府的东西,你纯当是替我和南府搭层关系,戴着便是。反正也没人有本事从你身上抢东西,是不是?”
蓝祈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夜雪焕在心里悄然笑开,收了南府的信物,交了白婠婠这个朋友,蓝祈就算是多了一座靠山,身份地位更上一层;将来他若是真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便又多了几分助力。
所以就算白家想要云水关,那也不是不能商量。
蓝祈当然不会知道他在心里打这种主意,也只以为白婠婠是单纯要避嫌,才绕了个弯把含羞送给他,天真地把自己当做是个牵线搭桥的角色,全然想不到夜雪焕和白婠婠已经在暗中达成了某种无形的交易。
当然蓝祈并不是吃亏的那个,若是让定南王知道自家女儿不负责任地许了夜雪焕一个这样的重诺,或是让龙椅上那位知道自己的皇子为了个小情人就把云水关拱手让人,可能当场就要双双气晕过去。
直到正午时分,夜雪焕才算完全恢复过来,差人去问了魏俨和白婠婠的情况,说是都起了,这才吩咐传膳。魏俨的情况明显比他还要惨一些,脚步都是浮的,一副声色犬马、纵欲过度的萎靡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苦笑;而反观款款而来的白婠婠,简直神清气爽。倒不一定是她酒量大过旁人,只是她从小喝惯了这种绵里藏针的米酒,已经适应了。
白婠婠看着面前的两人,心里就忍不住得意,十分不怕死地煽风点火:“如何,殿下可还要再尝尝那坛十八年陈的?”
夜雪焕不为所动,反过来调笑道:“无怪你要把这酒拿出来送人。若是真的再陈几年,等到你成亲再起窖,那些去喝你喜酒的宾客怕是全都要爬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