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靴子,唯有这一双,一步一步,走的沉稳又悠然。
这黑缎金线的官靴就这么突兀地停在十三视线里。
靴子的主人没说话,就这么从脑袋顶上打量着他,仿佛在回忆什么。
十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大人物——他不想惹上麻烦。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掐着他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
男人手劲大的出奇,再加上常年练武磨出的厚茧,掐得他生疼。只是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地任那位打量,懂规矩地垂着眼睛。
蓦地,男人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凤目丹唇,你叫十三?”
虽是问话,可那语气里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十三按下疑惑,乖巧开口轻轻应了。
那人便收回手去,丢下一句“这人我要了”,也不知道是吩咐谁,径自往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玉案·元夕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2章
十三睁眼时看见床头当帐子挂的蜀锦,怔忪了片刻。
他还真给人送到淮安王府上了。
昨儿夜里黑灯瞎火的,送来的没声张,接手的话更少,打眼略略扫了眉眼,赏了点碎银子打发了送他来的人,便把他领进去了。
那来接的人身量高,在他前面走着像座山似的,靴子落地却没半点声音,着侍卫服,想必是习武之人。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一前一后往里走着。去哪、作甚,那人没说,十三也识趣儿地没问。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停了步子。
十三抬头一看,竟是直接到了正院里,正诧异着,便听那带路的人道:“殿下屋里缺个伺候的,吩咐你过去。你先进屋安置着,有什么不懂得就来找我问。”
出乎意料的,那人口气虽算不上温柔,但并不冷淡:“我叫楚钺。”
十三点头,那人侍卫打扮却能随意带人出入正院,在这王府里地位显然不低。介绍时却没报身份,这便是有意亲近了。
于是他便顺着那人的意,掂量着,乖顺地叫:“楚大哥。”
楚钺颔首,算是应了,道:“今儿晚上殿下在前面议事,你收拾收拾先睡吧。”
十三折腾了一天也是乏了,把楚钺送出去,回屋就倒在榻上,阖眼睡了。
他也没想到,淮安王这事竟是议了一晚上。
一睁眼,正巧看见新主子推门进来。
来不及穿戴,十三便索性光着脚下了床。
毕竟开了春儿,倒也不至于凉着。第一天当差,总不好让主子等着的。
赤着脚走到那人跟前,这情形本该是万分狼狈的,偏生那里襟随着他的动作散乱了,几步远的路,勾得人心痒痒。
到那人身边站定,弓着身子轻唤了声“殿下”。
王爷没什么表示,微微张开双臂,等着他来侍奉更衣。
这些个事十三做的多、也利落,除了蟒袍玉带,伺候着净了手,便跪到正榻下头,给人除去鞋袜。
他低着头做完事,刚想起身,就听得上头缓缓念道:“记从活处寻高着,莫泥区区死局中。”
声音太轻,像是提醒自己,又像是告诉旁边的小唱。
十三把那双金丝黑缎的官靴摆好,心里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昨天来王府的路上他就想过,这淮安王要他,多半是为着和郑礼的情分,只是有一点还没想明白。
这淮安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颇受信任。新皇登基,正是建立新政、废除旧党之际,这淮安王,便是圣上铲除老氏族的一把利刃。
坊间都传,淮安王性子阴沉,心狠手辣,像是圣上阴影里的厉鬼,因故得了个诨名,叫“活阎罗”。
活阎罗发善心来要个小唱,越想越不切实际。
也没容他再想,那位又道:“万般可能都是给活人的,你活着为自己,也为郑礼。”
又吐出一口气,低低叹道:“傻子。”
十三就那么怔愣在那。
什么活着死了!昨儿个黄昏他在南湖边上出神,莫不是让人以为他要投湖?
什么跟什么!
郑礼于他确是至交不假,但他也不是个没经历过事儿的人。
郑礼没了,他的确伤怀,但也不至于就寻死觅活了。要是这种事这样经不住,早在他爹娘死的时候就跟着去了,哪能苟活到今天。
他觉得好笑,这样荒唐的误会,那个高高在上的活阎罗竟然这样一本正经地来安慰他。
垂了眼,睫毛小小地颤着,抿了抿唇,是个要笑的样子。
他该笑的,可不知怎的,一滴晶莹的泪就滴到人家价值不菲的衣袍上了。
太久了。
太久了,没人在意,也没人能懂他究竟要什么。
便是郑礼也不懂的。
那孩子纯净的像张白纸,怎么真的明白陷在泥沼里的人会渴求什么。
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了。
爹娘走后,他便把自己的心关进笼子里,上了枷锁。这锁不打开,便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如今,那人一句“傻子”,竟生生把这笼子破出一道口子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十三慌忙起身要退下,不想让人瞧了笑话去。
谁想还没完全起身,便被摁到一个温热的胸膛上。那人就这么揽着他,带着厚茧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柔软的头发,哄孩子似的。
那人什么也没说,十三的眼眶却慢慢红了。
他本是不想哭的。
可是那个怀抱那样干净,单纯的、不带一丝杂念的怀抱,让他忽地就委屈起来。
像是孩子时在外面闯了祸、挨了打,回家一头扎到阿娘怀里,听着那带着爱意的数落,眼泪不受控制地一串一串往下掉。
十三窝在人怀里,哭到外面天光都大亮了,像是要把之前硬憋回去的委屈都一股脑倒出来似的。那人也就这么揽着他,任凭眼泪把刚换好的衣袍打湿一大片,安静地等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渐渐止了哽咽,十三缓过气来,心虚地盯着人家胸口的水渍,赧然地:“殿下…”
是过意不去,也是心怀感激。
王爷没接话,像是刚刚的拥抱已经用完了毕生的温柔似的,淡淡地吩咐:“我睡到午时,若是楚钺来回话便提前叫醒我。”
言罢,没再管十三,径自歇下了。
轻声应了,十三悄声披了衣服,开门退下去。
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三刚刚哭过一场,纵然顶着双兔子眼儿,心里头却是轻快了。
从前总听人说,“淮安活阎罗,人过不留活”,传闻中那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是个阴毒狠辣的人物。
现下看来,倒也不尽然。
那男人确是阴冷,但并不狰狞。尤其是刚刚强撑着疲倦安慰人的样子,倒也温和。
十三轻轻勾了下唇角,想来王府的日子,应当也不太难过。新主子不错,这是福分,他自己的活也该踏实干好。
想通了事儿,精神便放松下来,察觉到饿了。
早上事发突然,耽搁了早饭的时辰,想是不能随着别的下人一起用了。
他便往廊下走,想着找个人问问去东厨的路,兴许还能找点吃的。
刚下了台阶,就瞅见西边的花草里像是藏了人,他朝那边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一群侍婢打扮的小丫头哗啦啦从花草从里窜出来,三分娇羞七分好奇地聚在一起,眨着眼睛打量他。
其中一个没忍住,往前蹭了几步,小小声问:“你可是昨夜殿下从,那、那里带回来的人?”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垂下眼去不敢看他。
十三瞧她可爱,逗她似的顺着她的话:“嗯,是那里来的。”
说完便看那一群小姑娘羞得面颊绯红,他心里头乐,也没做得太过火,“殿下心善收留我,如今在屋里头当差。”
顿了顿,甩开广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我叫十三,以后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那群小姑娘看着他,眼睛都直了。
她们只听说殿下昨天从南风馆顺了个小唱回来,只当是个放浪风流的人物,今天结了伴来瞧个新鲜,谁想竟是这么位温润公子!
于是心里头都后悔起来,方才那般行径,怕是要唐突了人家。
还是之前说话的那个先反应过来,欠身还了礼,道:“我们几个胡闹惯了,方才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公子可是还没用早饭?”
“什么公子,我可担不起这两个字,叫我十三就好。”他道,“早饭确是没用,姑娘可知东厨怎么去?”
“我叫安文。”那小丫头跟同伴们对了眼神儿,拉了个同伙似的,“这你可问对人了!东厨的点心饼子长什么样、好不好吃,我们几个比厨娘还明白,这就带你去!”
说着就带十三往外走,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又赶紧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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