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城门楼上,忽响起一声铮然琴音。
眼下寒冬腊月,两军对峙,恶战将至,气氛肃杀,那琴音却轻快悦耳,仿佛草木卉卉,鸟鸣啾啾,万物复苏的春三月一般。
即墨清雨眼睛微微一亮,迫不及待往城门楼上搜寻而去,然而除了云怀等大将,并看不到弹琴之人。
“殿下,这恐怕是敌军阴谋诡计,故意扰乱我军心。”
一将领忍不住开口,被隋衡抬手止住。隋衡也抬起头,往城门楼上望去,眼神锐利笔直,飞雪再度无声落在他面上。
然而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隋衡面无表情收回视线,让樊七、杨槊轮番去叫阵。
姜玉屏道:“下臣听闻,江国太子特意向殿下回复了战帖,说要亲自开城门,与殿下决一死战,如今看来,是变成缩头乌龟,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也是,便是去岁江上那一箭,殿下恐怕就已将他吓破胆了。”
当时姜玉屏就站在隋衡身侧,旁人也许没有看见,但他是亲眼看着,那一根破云惊风的玄铁箭如何没入江国太子手臂的。
隋衡没有说话,眼底浮着冰冷锐意,举起了手中刀。
这是进攻的信号。
城楼上琴音不知何时歇止了。
这时,忽闻一道沉闷悠长的吱呀声,暮云关巨大的城门竟自内缓缓开启。
正激烈叫阵的樊七、扬槊一惊,没料到真把城门叫开了,樊七立刻吩咐列阵放箭,就听一道玉落清泉般的声音从内传来。
“樊副将且慢。”
一道青色身影,从城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上天彤云,雨雪雰雰。
年轻的公子玉带青衫,袍袖在风中飞扬,迎着漫天风雪,优雅走来时,犹如开在苍茫天地间的一朵莲花。
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及上他的风雅。
城门再度合上,巍峨城墙下,只剩下那道青色身影。
所有人都露出惊诧色,站在城门楼上的云怀和范周等江国将领更是大惊失色。
隋衡双眸狠狠一缩,眼神霎得一滞。
两年时光,倏忽而过。
“不许放箭。”
他下了令,冷着脸驱马上前,穿过寒风,穿过飞雪,死盯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魂梦中的脸,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哑。
“是他让你出来,劝孤退兵?”
隋衡眼底爆出狠戾色。
但他仍强忍着,伸出手,道:“跟孤回去,好不好,孤可以原谅你一切过错。”
江蕴仰头,嘴角轻扬,望着日光下,那张俊美张扬的脸,一如多年前,在山崖底下,他仰头,望着他从木鸢上伸下来的那只手一般。
江蕴轻轻一笑。
“重新认识一下吧,隋小狗。”
“我姓江名蕴,字容与,生于江都,是江都人,最喜爱的是……梅花。”
隋衡一愣,所有神色都僵在面上。
江蕴从袖间摸出一粒白子,晶莹剔透的棋子,夹在白皙指间,在飞雪下,呈现出另一种奇异光泽。
“我答应殿下的事,一直都记得。”
“殿下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第93章 兵戎相见11
大雪纷飞,两方兵马皆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眼前这副诡异画面。
“江容与?!”
“那竟然是江国太子?!”
没见过江国太子真面目的人都感到惊诧,见过的更惊诧,比如陈麒、姜玉屏这些下属国国主和徐桥、樊七等心腹,陈麒几乎是遽然失色,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连即墨清雨都双眸猝然睁大。而他一怔之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
雪花无声飘落。
隋衡面色僵滞地看着那粒棋子。一瞬之间,无数画面在脑中翻飞闪过。
忽而是他一袭青衫,独坐在梅苑的窗下看书的情景,忽而是他嘴角轻扬,展袖坐在曲水河边,仰头望他的情形,又忽而是玲珑塔上,一眼千年。
“隋小狗,我很喜欢你,你也如喜欢我一般,喜欢你么?”
他苦苦寻找了他两年,就差上穷碧落下黄泉,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隋衡手指轻轻颤抖,但他终究没有去接那粒棋子。
好一会儿,问:“你想要如何?”
其实不用江蕴回答。
在江蕴独自走出城门,出来以真面目见他的这一刻,隋衡就明白了江蕴的意思。
他要以自己一身,承受他所有怒火,换取他江国的苍生。
隋衡想。
身为一个太子,被人如此戏弄,且这戏弄的程度,越来越突破他的尊严与底线,他是应当怒不可遏,甚至可以直接一刀将他杀了的。
可这一瞬,隋衡再度想起很多事。
很多不相干的事。
比如,他曾流落到青雀台,比如,他后腰窝那个隐秘的“奴”字印。
这不是一国太子该有的。
可大庭广众,他也不会这么大胆,当着江国所有士兵和守将的面,假冒江国的太子。
他甚至想起,那一日江上会晤,他毫不留情射出的,那支深深没入他手臂的玄铁箭。隋衡心脏狠狠一缩。
江容与。
这个名字,此刻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那应该是个虚伪又貌丑的伪君子,只会使阴谋诡计,长着一张丑绝人寰的脸,文章是找人代写,琴曲是找人代弹,因为貌丑,常年戴着幕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和“君子”“风雅”这样美好的词语毫不相干。
至少这些年来,他获知的关于此人的信息全部如此。
“孤不记得了。”
隋衡开了口。
眸光一片暗沉。
他紧攥着刀柄,语气冷漠道:“你永远也别想让孤记起来。”
江蕴一怔。
他有想到这个结果。
想到隋衡会因为刻骨的恨,而否定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以后那段往事,那场于他而言梦一般的春三月,于隋衡而来,只会是屈辱的记忆与过往。
可当真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有些难过。
他们之间,最终也只能如此了。
他明明是最了解这样的身份与立场,会带来什么样的苦果与下场,却还是抱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即使知道这缕希望,比雪原上一簇火苗还要微弱。
但江蕴也感到一阵轻松。
他终于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可以坦坦荡荡面对他了。
再也不用因为心怀愧疚,于午夜时分,被一场又一场的梦魇惊醒。
如今他在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小家伙。
江蕴重新恢复笑意。
他收回那粒白子,道:“是我唐突了。”
“然殿下是一言九鼎之人,我既守诺出来了,殿下是不是也该如约放人?”
这陌生疏远的语气,让隋衡心房再度痉挛了下。
隋衡垂目,眉眼依旧冷漠而无情。
江蕴心微微一沉。
就本心来说,他并不想让他们父子相认,可眼下,除了说出真相,似乎没有更好的可以保全小家伙性命的办法了。
江蕴正要开口,空气中忽传来一声刺耳的锐利声响。
站在城门楼上的范周和云怀等人俱面色大变,齐呼:“殿下小心!”云怀迅速弯弓搭箭,想将那支自敌军阵中飞出的暗箭击落。
然而为时已晚,那铁箭已携着锐利之声,朝江蕴喉颈而去。
范周大惊失色,眼看那锐箭就要以雷霆之势没入殿下颈间,徒然张大嘴,已因极度恐慌而发不出声,不料这时,半空中忽伸出一只手,竟于半空,直接将那支力破万钧的冷箭握于掌中,看也不看一眼,反手丢了回去。
一名隋兵应声而倒,手中长弓坠地。
鲜红的血,自隋衡掌间流出。
“殿下!”徐桥等心腹将领亦遽然变色,没料到竟有人敢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出箭。
隋衡抬手止住他们,没有在意手上的伤,也没有说话,而是突然伸手,将江蕴手中的棋子夺了过来。
隋衡面无表情捏着棋子。
面无表情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要与孤决斗么?”
江蕴看着他流血的手,道:“殿下但有所需,无论何种方式,容与必奉陪到底。”
“别提那两个字,否则,孤怕孤会忍不住,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称妾身。”
“……”
隋衡冷笑声,已驱着马,慢悠悠往回走,手心里捏着那粒棋子。
江蕴知道他要故意羞辱,没有理会,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突然掉头而去。
樊七仍未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
另一大将杨槊试探问:“樊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樊七随口道:“估计得收兵吧。”
杨槊:“……”
就因为敌方太子从城门里出来,和殿下说了两句话?
殿下为了这场南征之战,可是足足准备了一年半,光骊山练兵场一个地方,都快被他们青狼营折腾得地陷三尺,寸草不生了。
殿下向来一言九鼎,令行禁止,怎么可能在这种大决战之日突然宣布停战。
然而隋衡就是宣布停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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