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听他这么说就不高兴了,平静看了他几秒,索性说开:“皇上在气什么?”
梁徽怔住。
祝知宜有些好笑,讲道理般:“皇上不觉得自己很矛盾么?难道皇上不是早知道这赛途定藏了埋伏?”
有埋伏就会受伤,这不是他小心就有用的,是防不胜防的。
梁徽眉眼沉下去:“清规这是在怪朕么?”怪他明知丞相做了手脚还把他推出去。“?”祝知宜大惑,更听不懂了,“臣万万没有。”他的神色坦荡,言辞恳切,“此乃臣之职责,为君效劳尽忠君之责天理如此,小打小伤乃寻常之事,臣从未放在心上。”
梁徽听完心头非但没有轻松半分,反而更窜起一簇哑火,祝知宜一点也不傻。
他洞悉全局,分明得很,知道自己是一把剑,也清清楚楚知道梁徽是怎样用他的,还觉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得很。
别人是梁徽吩咐十成,做到七成,祝知宜是梁徽吩咐十成,他要做到十二成。
手中利剑比自己还要更在乎输赢胜败,梁徽该高枕无忧坐收鹬蚌相争之利才对。
可他此刻倒希望伶牙俐齿的祝知宜哪怕半真半假讽刺埋怨自己一句。
但祝知宜确实无半点埋怨之心,他也不明白梁徽一腔怒火从何而来。
君臣之间本该如此,且他与梁徽本就是一种明码标价的交换,他为梁徽挡过太后、挡过后妃、挡过宫官,再多一个北羌和丞相又有何不可?
梁徽不笑的时候眉眼显得阴郁沉翳,他尽量平静地问祝知宜:“那出发前朕有没有命你量力而为自身安全为上。”
“你有没有答应朕若是发现有一丝不对即刻自保。”
梁徽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君后赛前应许得好好的,转身便眼都不眨就铤而走险入了山脊之道。”
那山脊有处断崖,死过人,想回到终点势必是飞马腾跃跨过,
稍有差池便有可能坠入深渊,梁徽回想心有余悸。
他是想挫丞相风头立威,但赛前千叮咛万嘱咐祝知宜万万不必逞强,若情况不对这头筹不要也罢。
祝知宜匪夷所思地凝梁徽:“臣应许过的君命从不违弃!”他答应过今年要让头筹易主就一定要让这霸权风气拨乱反正。
梁徽一噎,半晌,气笑:“君后好志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祝知宜一转身想走,脚踝传来钻心痛,身体一栽,梁徽手疾眼快将人圈在怀里,四目相对,半晌,梁徽叹了声气:“朕说两句你掉头就走。”
“……”祝知宜还未及反应,就被他横抱在怀,皱起眉道“皇上,这不成体统。”
梁徽充耳不闻,抱在他腰际的双臂箍得更紧。
周遭侍从官员王公宗室皆屏气敛息,未敢出声,望着他们高大年轻的帝王抱着受伤的君后行远。祝知宜抬眸只能看见梁徽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有些无奈,皇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梁徽倏然垂眼,和祝知宜探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梁徽突然轻声道:“清规赢了。”
“?”
梁徽撤开视线,看向远处群山:“清规袖子上的柳编还在,朕的掉了,清规赢了。”
祝知宜一怔,觉得他别扭,弯了嘴角,无奈摇摇头。
“终于笑了,”梁徽掂了掂他,“还生气么?”
祝知宜这下倒是又伶牙俐齿起来:“臣本就没有生气,是皇上乱生气。”
梁徽没有反驳,心道,反正你也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第22章 像只大狗
回了营帐梁徽亲自给他抹上药膏,医正说只是皮肉擦伤并无大碍。
次日围猎正式开始,祝知宜只能高坐景观台远眺。
最先回来的胡勒列颜,鸟禽珍兽满载而归,大方地让祝知宜挑:“君后喜欢什么?”
他热情介绍:“这燕眉是福嗓,可歌令百鸟,君后若是喜欢臣训好了再献给您。”
“还有这雪狐,皮毛漂亮,适合君后做大氅。”
祝知宜被梁徽限制了不能下场,颇有兴致地观赏他的猎物,但什么也没要,烈颜有些失望。
王公大臣世家子弟陆陆续续回来,朝君后请安,恭敬道君后有看上的尽管开口,祝知宜都笑着婉拒了,又夸他们善射骑猎。
梁徽回得最迟,天色将晚,暮色四合,云霞火烧半边天野,他悠悠走在一群气势非凡的武将末尾,手里牵着一只什么东西祝知宜瞧不清。
只见得绚丽炽烈霞光流连于他贵气的云锦玄纹外氅上,照得高大人影熠熠发光。
还隔着许远,梁徽就朝祝知宜招手:“清规,来。”
祝知宜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只幼狼崽,银耳狼,皮毛光滑漂亮,犬齿尖锐,眼睛棕灰,幽幽发亮。
祝知宜瞧了半晌,再看看人,怎么看着……
祝知宜勾了嘴角,俯身去摸狼崽头上的绒毛,狼崽露出尖利獠牙,梁徽凶狠地踹了一脚它,扬手就是一鞭子,呵斥:“趴下!”
狼崽委屈“嗷”了一声,往祝知宜手边钻。
“梁君庭!”祝知宜锁起眉看梁徽。
“……”梁徽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山林野畜,未经驯化,恐伤着人。”
祝知宜忙着低头摸受了惊的狼崽,压根没听他讲什么。
“……,清规赛马拔得头筹,朕该御赏嘉贺,清规喜欢么?”
“不错。”祝知宜拍拍狼崽的头,觉着比其他人那些鹿啊鸟啊都有意思些,颇满意,“谢皇上。”
梁徽看出来了,祝知宜生性纯善温和,但骨子里却是有些慕强的,要不雪雕草编的也不能总是钦点一些猛兽。
回去路上狼崽就不乐意让梁徽牵了,紧紧挨着祝知宜脚边,成精了了似的,颇会审时度势。
天色彻底暗下来,皇上主持篝火大会论功行赏,丞相麾下那些个兵部大将许是被跑马挫了锐气,围猎头日最大赢家竟出自一向明哲保身不露锋芒的武将子弟。
近年兵部独大,武将式微,还显少有人敢正面挑衅。
自古少年出英雄,这单骑大将军之子才未满十七,朱颜玉面,有些雌雄莫辩,一枪银戟肆意嚣张,眼高于顶漠视群雄,唯得皇上夸赞时露出些许真心笑颜,目光灼灼笑意盈然,口气却不小:“谢皇上,若皇上喜欢,臣明日便将那头白虎也一并猎下。”
这样阴柔好看之人笑起来竟还有个小梨涡:“百兽之王配真龙天子,是臣的诚意。”
祝知宜挑了挑眉,这是武将向新帝投诚示好之意?听闻单骑大将军对这位老来得子极为宠爱。
梁徽又露出他惯常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温和沉稳道:“爱卿凭心意尽兴即可。今日围猎拔得头筹可有什么想要的?”
嘉赏头筹是围猎惯例,以示帝王天恩。
姬宁歪了歪头,露出少年稚气:“什么都可以么?”
梁徽挑眉:“朕能给,就可以。”
姬宁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脱口而出:“那皇上赏臣一张夏露百园会的函帖吧。”
此话一出,帐中静了一瞬。
有些僭越了。
夏露百园是皇家盛事,是夏露时节由君后主持联络宗室、和世家结亲之意的皇家游园,家宴性质,从未有过邀请外臣的先例。
单骑大将军姬法即刻上前一步请罪:“皇上恕罪,犬子年少稚莽,言行无状,臣定当严加管教。”
姬宁不在意地撇了撇嘴,罔顾朝臣的眼神和议论。
梁徽温和笑笑,抬手:“无碍,将军请起。”
姬宁却不领他老子的情,一脸执着桀骜:“皇上,若是不能给夏露百园会的函帖,那就算了,别的臣也没什么想要的。”
单骑大将军气怒:“你——”
“好!”梁徽打断,露出礼贤下士的宽和笑容,“那便函帖,君王一诺九鼎,岂有悔言之理。”
姬宁也笑眯眯的:“皇上好魄力!”
行军在外规矩比朝堂随意些,帝后与臣同乐,也不愿拘着下面的人,文臣武将相互敬酒,气氛热络,祝知宜赛马一举破了兵部蝉联八年的武冠,不少武将刮目相看,过来举酒祝贺。
祝知宜来者不拒,但都浅饮辄止,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官员之间的派系,又总感觉有一道隐秘不明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回头一扫,又找不出人来,他不自在,半途推托不胜酒力去看梁徽猎回来的那只小苍狼。
猛兽都关在一处,那狼崽俨然成了栏中霸主,连姬宁猎得的那只幼狮都喘着大气不敢嚎,好几只猛兽身上的毛都乱着,应该是刚刚打过一架。
狼崽见祝知宜来,仰天长嚎,嚣张又委屈。
“……”祝知宜摸了摸他头顶上乱飞的绒毛,“乖。”
撸了小狼一会儿,转身时被它拽住,幽绿的眼汪汪一潭,蓦然令祝知宜想起一个人
“想跟我走?”
狼崽“嗷”了一声,不像猛兽,像只大狗。
祝知宜心软,给他戴上牵绳,把他从花豹、幼狮、小虎的隐隐切盼的目光中带走。
狼崽出了圈欢脱跳腾,祝知宜好笑:“安分点儿。”
狼崽“嗷”一声,转俩圈去蹭祝知宜的腿,回到驻营地时篝火宴已经散了,只剩零零散散的御林军在灭火清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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