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话他不能当着裴崇元的面去说,“他挺有信心的,我便叫司漠教了他一套功夫。”
“嗯?”裴崇元拨了拨茶沫,倏的抬起头,似有些意外。
“当然了。”裴熠忙解释:“只是强身健体的,要想夺魁,这套功夫还不太够。”
裴崇元茶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他看向裴熠,“你看不上他?”
裴熠究竟是看不上还是不愿他涉足,这点裴崇元心里清楚,这么多年在自己的放纵里,纪礼确实难成什么大气,若是他甘心在谒都做个富贵的闲公子,倒没什么,可自裴熠回京,他出去玩的也少了,常常天不亮就起来练剑,有时深夜还在书房看书。
裴熠略疑惑道:“舅舅不是希望他远离朝廷么?”
“他听的进去,能照做那是他心里有孝,可我知道他从不却不苟同,当时听说你要回来,他那颗心早就飞了,我若不松口,他必然会留在谒都,过几年娶妻生子,可若是真的甘心,又何苦起早贪黑的练。”
裴熠不说话,裴崇元又说:“我半生远离朝堂,每每夜深人静回想起来,也常有不甘,他若跟着你,能帮着你,要能比他如今在谒都更肆意,那便由着他,他要过的是他的一生。”
“舅舅......”裴熠有些难以置信,裴崇元向来在外人面前亲缘淡薄,但裴熠知道那是做给旁人看得,若真如此,他便不会那般对太后数次要拉拢的举动退避三舍。
或许他在浊流里漂浮过,厌乏了党争,但在官海浮沉半生,他最深的执念已经在岁月的长河里散尽了,但故土飘摇,深埋心底的烛火却未曾真正熄灭过。
而那微弱的一点希望,便是他们父子间即使不语也能一脉相承延续下去的东西。
*
秋来雨水频繁,雨一下就是三四天,彻底将溽暑的热气浇的透心凉,千机营的事物本就不多,裴熠将军营的一应事物重新规整,交由韩通监督,韩通办事仔细,这样一来,他便清闲不少。
纪礼如今像是真的改了性子,一心扑在武学上,成日在家中练剑,偶尔来定安侯府也是找司漠,许是裴崇元已经默认了。
朝廷的人各司其职,因擢选在即,那日暴雨夜里烧死的人的事不过几日便被人抛诸在脑后,但这场火来的异常,这天深夜,裴熠悄摸进了京兆府的停尸房。
仝世博任京兆府多年,办案向来周到,唯有停尸房里守卫松懈,他悄无声息的跳上城墙。
停尸房年久失修,那墙闱并不牢固,他越过一道门,刚要落地便踢翻了挡在城墙凹口处的一个瓷盆。
寒风从他耳旁穿掠,裴熠紧扣着刀柄向前翻滚,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可还未等他喘口气,便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何人?”
夜巡的侍卫握紧佩刀,金属发出响脆的撞击声,沉寂过后,只有一阵风声。
“谁在那里?”
值夜的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声,这地方阴气重,夜里时常有些奇怪的声音,纵使胆大的也不免心中生疑。
停尸房的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幡,蜡烛明晃晃的衬着,屋顶和窗沿都不防风,稍大一点的风刮过,那盖着尸体的白幡就随着凉风飘扬,场面颇有些惊骇。
“许是野猫。”其中一人对同伴说:“这地方只有死人尸体,贼不会进来的。”
就在裴熠要松口气的同时听见那人说:“还是小心些好,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裴熠屏住呼吸,脚步声越近,他捏在手里的刀柄就越紧,刀还未出鞘,忽然就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接着,便从天而降落下一只周身漆黑,双眼发着绿光的野猫。
那人被吓得踉跄了几步,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你这胆子,还要一个人查看。”后头那人闻声,便吓唬他:“我说了是野猫吧,赶紧回去,这猫邪气的很,等会儿叫那躺里头的借尸还魂了才是见了鬼了。”
“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谈鬼......”
待那两人的说话声渐渐消弭了,裴熠才从墙后出来。
这猫来的奇怪,像是有人特意放出来的,他这么想便抬头,扫视了一圈,不料真的叫他寻着了人。
裴熠看清那上头的人,松开了手里的刀,并不意外的说:“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霍闲穿着夜行衣,隐匿于黑夜中,他单手撑在墙上,纵身一跃,便跳了下来。他直直的望着裴熠,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有缘有什么办法。”
裴熠出手只在瞬间之中,他出手极其迅速,然而霍闲却有防范,他抬手隔档,裴熠便顺势握住他的手腕。
“我刚刚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霍闲手腾不出空隙,便要抬腿,两人都未拔刀剑,赤手空拳的动静并不大。
裴熠仍不松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究竟要做什么?”他漆黑的瞳孔里渗着寒光,目不转睛的盯着霍闲,仿佛饿狼盯上了猎物。他以这样绝对的优势,审视着眼前的人。
“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可是......”霍闲说话间却忽然靠近,抬手避开他的眼神,说:“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么?”
凉夜里忽然喷薄在热气萦绕的颈间,裴熠下意识地向后一仰。
就在这瞬息之间,霍闲挣脱了他的束缚。
他握着被裴熠捏过的手腕,轻轻活动了一下,转身说:“跟你一样,确认他的身份。”
裴熠不答,便是默认。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停尸房里是浓重的蜡烛味,烛台上的蜡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烛火不时摇曳,天气较凉,尸体上撒了药粉,能保持它短时间内不会腐化异变。
霍闲捡了根枯枝挑开白幡,那人的脸如司漠所言,已经烧的面目全非,完全辨别不清五官,裴熠说:“你要靠这张脸确认他身份?”
“侯爷别开玩笑。”霍闲将白幡重新盖上他的脸,又掀开侧翼的布条,将尸体的右手翻出来查看,“烧成这样,怕是亲妈怕是都认不出来了。”
裴熠凑近看,那人手上虽然也有些烧伤,但比起脸还算完整,只是这种烧伤看起来很奇怪。按理来说他要是扑火,最先烧的应该是双手,自然手也会烧的更严重。
意识到他的疑虑,霍闲翻了翻尸体的手掌,又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凑近看了看,而后才说:“不奇怪,睡梦中被人在脸上浇了火油,才会烧成这样。”
裴熠皱了眉,这样恶毒的法子,他说的未免过于轻松了些。
霍闲分别查看了尸体的双手,又绕到尸体的脚边,很嫌弃的捂住口鼻,用枯枝挑开尸体的足踝。
裴熠在一旁看着他,自始至终他的面上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他看完说的那句“果然”也像是特意说给裴熠听的。
“发现了什么?”裴熠走近,脚也和手一样,烧伤的不严重,只是由于那夜下雨,尸体在雨中泡过,又放了几日,即便没腐化,也苍白的有些令人发寒。
霍闲索性拨开他右腿的踝骨和膝盖,说:“你看这里,这么明显,这人生前有腿疾,且已非一朝一夕。”
“所以呢?”裴熠看着他说:“世上有腿疾的人多了去,凭这个就能确认身份?”
“不知侯爷可还记得数月前在霓裳阁遇见的那个醉汉。”经霍闲这么一提,裴熠便想起当日在霓裳阁大闹了一场的那粗鄙汉子。
裴熠皱了皱眉,当即便挑开白幡,那尸体便整个的显现,这人的身材确实和那醉汉看起来差不多,他问:“怎么回事?”
“当日大闹霓裳阁,他曾说自己有万金,当时无人信他。”霍闲重新将那阴森冷煞的尸体盖上白幡,说:“他是个外乡人,在谒都打了几十年的铁。此人家在南面,铺子却靠北街,着火那日烧掉的正是他数月前新置办的住处。一个打了一辈子铁的穷汉却忽然家财万贯,这难道不奇怪吗?”不等裴熠说话,他又继续道:“有了万金却还守着个破打铁铺,就更奇怪了。”
深夜寂静,只有霍闲说话的声音浮在耳侧,裴熠大脑飞速的转动,霍闲每抛出一个问题,他大闹便跟着急转,谒都近来的刀剑损耗颇高,是以城内的打铁铺生意空前的好,老铁头乘机发一笔横财不算奇怪,但距他闹事已过去了数月,既然发了财,又没有离开谒都,想来许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你想到了。”霍闲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说:“确实是他派的人。”
南街连着世子府后门,那日大火,世子府也受了牵连,后院烧毁了三间屋,只是那烧毁的三间屋子破损不大,也无人伤亡,霍闲一贯息事宁人,便没上报,办差的遇上这样好说话的自然一百个满意。
风越刮越大,烛火摇摇晃晃就是不灭,天寒露重,两人循着来时的路,翻过院墙,因身着夜行衣不便行走在大街,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穿进窄巷。
没了被发现的威胁,行动便更加自如,窄巷里的路并不好走,而且风也比外头要更大些,进了深巷,裴熠猛地跨步,抬手将霍闲抵在高墙之下。
霍闲的后背重重的撞在城墙上,被裴熠挡在前,又是在窄巷中,他试图挣脱却无果。
霍闲微垂着双眸,夜里漆黑,他只看的见投在他上方的阴影被不断地放大。就在他以为那人要贴近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脖颈边炙热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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