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急忙随在宋显身后,天子脚步极快,袍服翻涌,宛如一团慑人的黑云几要扑到兰亭的面上,“陛下是要……?”
宋显甩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朕要搜宫。”
……
萧令明是临下朝才得了这个令他勃然变色的消息,明后坐在天下至高的位置,虽有摆屏遮挡却令他仍旧不得露出半分失色,只是猜测着地往腰间一摸,手果然落了空。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面上的神色,匆忙地宣了下朝,坐在回宫的撵驾上时近乎要把手下的凭几捏碎。
他是纵容着宋显一点点地彻查往日,可却半点都未曾料想过那些不堪、乃至于难容世间的过往竟会以这样狰狞且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抛到宋显的面前。
待到了昭阳殿门口,萧令明踉跄落地丢下了一地磕头行礼的宫人,拎着层叠的裙摆,几乎是失态至极地奔跑进了内殿,但就在他推开那对两人多高的虚合着的转门窥见殿内时,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一步。
内殿满地珠翠瓷碎,一片狼藉,玄袍的天子面色阴沉地坐在一地的金玉狼藉之中,手握一卷朱封遗诏,他在听见萧令明身上先声而至的环佩叮当之声时就已经缓缓望向了门口,他一点点地站起身来,与形容急迫狼狈扶门而立的萧令明四目相对。
昭阳殿内灯烛煌煌,但耀目澄明的日光随着萧令明推开那一扇转门才得以映着他泄入殿中,明后仓皇而又美丽身影映着日光在地上被拉出了一道畸形的细长阴影,阴影的末端直指新帝,那道影子尖锐却虚而不实。
萧令明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他咽下喉中的酸涩,深吸一口气,“都出去。”随后独自缓步迈进了内宫,“宋显……”
宋显却不看他,垂首缓缓展开了手中那道从未见过天日的先帝遗诏,“……以此诏着皇三子明,若显非贤,则奉此诏,废而代之。”宋显阴阳顿挫地念完诏书,合上卷绢扬手丢到了萧令明的脚边,腼腆一笑,“朕如今贤否?”
他说完又从自己手边取出了一打字迹稚嫩却已然可见其中锋芒的字帖劈手挥开。
轻薄绢纸被这一手撒入空中,继而纷纷扬扬地飘荡下来,令人想起了先帝大行之日平京城满城飘荡的素白纸钞。
萧令明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由他幼时在宋聿的握持下一笔笔写就的旧物飘落在地,他一点点地蹲下身,膝盖磕在冷硬的地上,沉默不语地捡起了足边那一道先帝遗诏,细细收好,握入怀中,又膝行着向前一张、一张将其余被新帝洒落的习字绢纸珍而重之地收拢在手中。
宋显沉默地看着萧令明匍匐在地,有什么酸涩滚烫的东西从新帝的眼眶中滑下,细不可闻地啪一声落地晕湿了地上绢纸上的一个“天”字。
宋显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明儿写了一手好字啊,与父皇如出一辙。”
“这一道遗诏,到底是你写给自己的,还是父皇留给你的?”
“你到底是谁呢萧令明?”天子上前一步,厚重的靴底踩在了萧令明将要捡起的那一张绢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沉声发问,“朕或许该叫你一声——皇兄?”
第67章
萧令明将要捡起那张纸的手抖了抖,他指腹捻着那张薄薄的纸张,只觉得舌根胀痛,“……宋显。”
天子缓缓屈膝,跪在了萧令明的身前,他颤抖着双手捧起萧令明的脸,一字一顿道:“是父皇留给你的对吗?”
宋显看着萧令明那双永远似水含雾、朦胧多情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像是要从里面生生抠些什么来,“朕倒宁愿是您写给自己的……”他说完狠狠推了萧令明一把。
萧令明那药发作过后极为虚弱,此时又大悲大痛,被宋显轻易就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被宋显一揪着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拽。
他手上的东西再拿不住跌落在了地上。
天子同样狼狈地跪在地上,他脸上那些雷打不动的温文俊秀已然面目全非,只见他神色阴戾非常地横手一指那堆旧物。
“朕算什么呢?”宋显盯着萧令明,咬牙质问。
“朕在你这儿算什么,朕在父皇那里又算什么?你才是父皇心心念念的孩子,是父皇心中满意无二,夙表皇帝之器的东宫。朕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宋显甚至轻轻一笑,似乎觉得滑稽极了,“是他为了你,为表不忘正嫡,勉强而立的皇帝。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儿子。”
“古有临别殷勤重寄词,只盼词中有誓两心知。”宋显捏着萧令明的下巴尖,强迫他抬起脸来,“父皇对你何止有誓,他连天下都给你了。”
宋显的眉眼一点点诡异地柔软了下来,他带着气声,带着不正常的期盼,一字一句,满腔情深地开口,“明儿……你与父皇可真是山盟犹在,阴阳两隔才致锦书难托啊。”说完新帝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来,“先帝逆天下大伦,以亲子为妻为妾。朕呢,觊觎君父所有,以至兄弟逆伦。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说完卒然起身,甩袖要走,然方迈出一步,就被一股颤抖又细微的力道拽住了袖子。
那力道轻极了,轻到宋显一挣就能挣开,可他心甘情愿地止住了脚步,心甘情愿到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地步。
宋显半回过头,对上跪伏在地的萧令明苍白如纸的面庞,他看上去虚弱极了。宋显看了眼他抓着自己的那一只手,抬手自萧令明的手中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萧令明的面色随着宋显着一个动作而惨白下去,他鼻尖额角沁出了薄薄的汗珠,眉心蹙着,急促却困难地快速吸气着,连撑在地上那只手都带着细碎地颤抖,他望着天子的侧影,艰难哑声道:“……令仪乃清合郡主闺名。”
轻轻九个字落在宋显的耳中不啻于轰然天雷。
——令仪,萧令仪……
——令仪,令明!
宋显一寸寸僵硬地扭过了脖颈,齿关一抖就要开口,却见萧令明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脸色骤白,继而捂着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片血扎得宋显眼底生疼,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机械又仓皇地跪下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可他浑然不觉疼痛,一把扶住眼前皱着眉满脸冷汗的萧令明,“速传钱筠!”
殿外静候的宫人听见天子的怒喝便立刻挪动了起来,却一人敢踏入殿内,唯有李芙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萧令明靠在宋显的怀里,看了眼快步赶来的李芙,却是用力紧了紧掌心的天子衮服,似乎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要竭尽全力的事情了,他看着李芙,话却是对宋显说的,“其余……其余的,去,去问李芙……他会告诉……”
宋显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萧令明带血的下颌上,晕开一片赤色,“别说了……你别说了……不重要……都不重要!”又陡然扬声回首,“钱筠是死了吗?怎么还不来!”
可他喊完就惶然地发现怀中的人已然阖上眼,安静地犹如睡着了一般伏在了自己的怀中。
宋显看着萧令明面上颈上的血,蹭到了他的掌心,他恍惚见到了先帝崩逝那一日,满面鲜血被李芝从含元殿阶下抱回来萧令明。
那时候他也是如此一般……
——那时候自己再想些什么?
——他只要能醒过来就好,其余的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活着,在朕的身边,朕碰得到,看得见就好,那时候朕再没有想过其余的了。
……
萧令明足足昏睡了三日才缓缓转醒,他醒来时头疼欲裂,喉口干涩,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方坐起来了些许,就被听见了动静的李芙一把扶住。
萧令明眉头紧蹙地咽下李芙递来的那一口冰水,待这股冰凉在肺腑间荡了一圈方才彻底缓了过来,“是……是因为那物么……”
李芙一面取了帕子替他擦了唇角,“嗯,且您用香不似往日频繁,这发作之后会比往日更难熬些。”
萧令明听了沉默了片刻,他捧着茶碗在掌心缓慢地转了两圈,才涩然开口,“宋……”又改了口,“皇帝呢?他……”
李芙却答非所问,只见他收了帕子,吩咐了一句,“把陛下送来的东西呈上来。”
得了他的令,不多时奉着托盘的宫人鱼贯而入,萧令明初时不解,待到那两列衣物被奉至眼前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这竟是天子衮服。
萧令明的手轻轻落在了那丝滑的缎面上,一寸寸划过那些他无比熟悉的狰狞团龙。
半晌萧令明哑然摇首,“宋显啊……”他下了床,低低地问:“什么时辰了,他在哪儿。”
李芙答:“圣人应当快要下朝了,您要去含元殿么?”
萧令明听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孤……要先去密朱寺……”
李芙一愣,当即心中了然,躬身道:“是,奴去备轿撵。”
这密朱寺乃是大元皇宫最神秘,亦是最血腥之所在,先祖供奉,祭祀祷告,妃嫔殉葬,皆在此处。
圣文武皇帝崩逝多时,但这密朱寺内生殉祭他而留下的浓重血腥之气仍未散去。
萧令明第一次踏足其中,在满墙密教神佛画像的簇拥之下,被这股浓郁的混着血腥气的香烛气味一呛,霎时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