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点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笑骂:“不识相的东西,朕是在为你想。不争不抢有什么出息,将来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又说:“朕山陵崩后不过在京里一座王宅圈着,外头无权无宠王爷的日子可比不上宫里。”
萧令明打量了一下武帝的脸色,见他今日似乎并不在意谈及生死忌讳,心情也不错,“…可明儿不想在宫里呆一辈子。”
武帝听他这样说,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辨不出喜怒。
武帝看了他很久,看得萧令明惴惴不安起来,才轻笑了一声,“回去吧,朕先见了老三,再叫他去给你赔罪。”
……
宋显笑着谢了含元殿阶下通禀内侍,他略仰头遥遥望着长阶尽头的含元殿。
为了留存百级长阶的直达天际的堂皇景致,含元殿的四周从不留人,故而天子居所四周百余米皆为禁地。
天色已昏暗了下来,含元殿正殿的琉璃金瓦上覆着一层厚重的冬雪,锦白略压住了宫墙上沉郁的朱红,可这圣人的居所却仍旧气势喧腾,不可逼视。
三殿下是出了名的亲和简朴、菩萨心肠,可此刻四下无人,只一旧仆静默地立在他身后。若是有人瞧见宋显此刻遥望金殿时脸上的神色,怕是要大吃一惊也说不准。
那张从来温和,如若冠玉的皮囊之下,锐利如锋的野心,克制又压抑地涌动着。
约半柱香的功夫,小内侍快步下来宣了旨意,宋显体谅地亲自塞了荷包给他,这才一手提了衣摆缓步上行。
毕竟这是一桩苦差事,那小内侍一日也不知要在这阶上来回多少次。
宋显进了含元殿的厚殿前的回廊,便见到了在这儿等了一会儿的红衣大貂寺李芙,他客气地称了一声,“李大人安好。”
李芙回一礼,“三殿下。”便侧身引了他向内走。
含元殿宋显来过无数回,可这内殿他确是甚少踏足,唯有近年武帝病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他这才多了几分踏足天子居所的机会。
宋显随在李芙身后步入内室,见了懒散靠坐在矮几边的武帝,恭敬地跪下请安。
武帝却不叫起,任他跪着。直到宋显的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这才沉声道:“俞氏是如何治的府,你又是如何当的家!”
“儿臣惶恐,是儿臣管束不严,自愿领罚。”宋显早已有所准备,见武帝发难立刻请罪道。
武帝斥道:“你治府不严,不仅连累了朕的皇孙,还牵连了萧贵妃。”他又警告道:“你册亲王的封号礼部都已经给朕呈上来了。”
宋显一听,只退一步,“儿臣自知德行有亏……”
武帝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哼道:“朕本也想压一压你封王的事情,叫你吃个教训,不过萧贵妃替你求了情。”
这话一出,宋显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但他立马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从善如流道:“贵妃娘娘慈仁,儿臣自当去当面请罪。”
他略直起腰说:“儿臣此次奉诏还有一事要告知父皇。当时事发,余氏闻讯惊惶晕厥,府上请了郎中一看,竟是有三个月身孕了。”
武帝这一回却不见如何惊喜,只是平平问了句当真,就道:“你走时请医令去府上常住,这次切莫再有意外了。”
宋显颔首称是。
武帝朝他略一抬手,“起来吧。”
宋显出了口气,徐徐起身,他方方站定,就听武帝毫无征兆地突然道:“贵妃受了委屈,朕有意动一动她的位份。”
此话一出饶是宋显也不由得惊讶变色,大元从无皇后与皇贵妃并立的先例,“可是………”
然这“是”字尚未完全出口,宋显便瞥见了武帝的眼色。他心念电转间思及方才武帝所言封王一事。霎时一切都恰然贯通,他顺势就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贵妃娘娘誉重椒闱,又伴父皇多年,想来岳丈能感陛下心意。”
武帝像是对他的知情识趣略有赞赏,低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余祭酒能否感朕心意,便要看显儿的了。回头你与贵妃册封的旨意一道下了,算是同喜。”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他与贵妃一个庶子一个庶妃,贵妃亦非他母妃。即便都是册封,说是同喜也是荒唐。
宋显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却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武帝便端了茶,“去吧,再晚你出入后宫不便。”
第6章
宋显在踏入含元殿正门前的台阶时,脚步不易察觉地一顿,旋即便如常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他对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她与宋显印象里的庶母相差太远了,她更像一个女人。
宋显转过门口那一尊燃浓重龙涎香料的百兽香笼,瞥见萧贵妃的时候,她正倚在凭几上,带着狭长护甲的无名指与尾指略翘着。
萧贵妃前探的食指指腹上有一抹不输她指甲的艳色欲滴的红。她略伸了手,那跪坐在她身侧的大宫女便乖巧地扬起了面,任由主子将胭脂点在了自己的唇上。
宋显作揖的动作不由得尴尬一顿,他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缘何觉得尴尬,却连掌心都沁出了汗来。
“显儿来向娘娘请罪。”宋显轻吸了口气这才开口。
“你且晕开,本宫瞧着这个颜色正些。”萧贵妃说了一句,才转向了宋显,“显儿来了。”
宋显又一礼,“是显儿治府不严,连累了娘娘。”
萧贵妃混不在意地一抬手,赐了茶,又招他到身前坐着,“你失了一个孩子,该是难过的时候,哪里还能苛责你这些呢。”
她似乎是快准备歇息了,一头长发未梳成髻,只是在发尾用钗镮松松束了搭在肩头,身上的衣裙也是宽松的式样。面上的妆倒是并未除了,只是脸色过于白了些,显得有些病气。
身上仍旧是那股子浓重的龙涎香气,但这一次宋显却是品出了些不同来。含元殿里常年燃着的龙涎香后味既苦又涩,但是这昭阳殿里的后味却是甜苦的。
萧贵妃盈盈瞧着他,耳朵上的耳坠子换了一副紫晶长坠,落在她细腻的脖颈间,叫柔软的衣料藏住了些许,她说:“显儿是从圣人那过来的吧。”
宋显从她的耳坠上挪开视线,答了一声是。
却没想到萧贵妃的下一句却是,“圣人要予你亲王爵了。”
宋显抬眼看了萧贵妃一眼,道:“父皇与显儿提了一句,显儿自愧。”他语调礼貌,可话里面敷衍的意思太过明显,明显到连萧贵妃似乎也看了出来。
她那对儿黑白分明的眼珠轻轻颤动了一下,便叫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大半。
那意思透着几分于名义上的庶子面前不大得体的难过与委屈,宋显登时眉梢一跳,可没想到这位贵妃娘娘接下来的说的话更石破天惊了一些。
萧贵妃蹙了眉,带着点儿不该在她这种握着天子真心的人身上出现的小心:“与本宫说话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她叹了口气,“本宫已经许多年没有同生人说话了,连外头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了。”
宋显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唐高魏文一流在他心底一闪而过,他细细打量了一眼萧贵妃,见她似乎当真是单纯感慨,又不由得五味杂陈,可说出了口,却不过一句,“娘娘切莫妄自菲薄。”
萧贵妃听了似乎更难过了一些,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侍立在十步之外的下人,前倾了一点。那对儿浓密如鸦翅的睫毛抖了抖,蓦地就落下了两颗晶莹泪珠,一触即矮几上万蝠纹样的浅驼织锦便晕开了一段暖色。
萧贵妃那双仍旧带着点儿胭脂的手失礼至极地搭上了宋显手背,是如他料想的微凉柔软,她的嗓音低婉哀切,就如同那一日的雨夜一般无助脆弱,“……显儿……我不想殉葬,你帮帮我。”
宋显一惊,殉葬?
但转眼他心中便对过往种种了然了。
是了,妃嫔无子于祖制合该陪殉的。
他又想到了当日武帝命萧贵妃赠他绢缎,是想要借他为自己的宠妃铺一条生路吗?
宋显觉得也并无不可,他生母早逝,母族不过清贵二字。
可这萧氏是罪臣之女,若是普通的罪臣之女便也罢了,她是萧氏旁系留下的孤女。
——当年萧氏是叫天子夷平九族的罪过。
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萧氏荣宠的难得么,她是个靠天子宠爱求活的孤女。
倘若将来自己有幸能登上九五,皇后母族尊贵,成了太后,难免不生出些掌权的意思,若是自己扶了萧氏……
此刻她一心求活,又是天子宠妃,若是给她磕了头,不过是损些声名,且有武帝偏宠挡在前头,百利一害。将来若是两宫太后并立,她便要仰赖新帝,更能为自己所用。
宋显想到这里,刚要开口,便听萧贵妃见他似乎不决,抓着他的手紧了紧,慌忙又说:“显儿……本宫知你无心东宫,可这闲王中亦分三六九等。”
这可真是……
宋显在心底无声一笑,另一手轻覆了上去,安抚性地隔着萧贵妃的衣袖拍了拍,端出副不被君父偏爱的儿子所该有的踌躇模样,“娘娘……能帮显儿得父皇欢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