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天子毫无征兆地抬腕,一杯酒完完整整地泼到了萧令明的脸上。
“是么?!”武帝泼完随手丢了酒杯,扬声反问。
萧令明倒吸一口气闭眼受了。
——来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
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下来。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尖争先恐后地往被洁白单衣藏着的皮肉深处流淌而下。
“朕还以为你是怕朕治她纵你行事之罪,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先要了她的性命。所以抢先要先送她出去,而后用自己的命来叫朕息怒呢。不是么?”
萧令明仍只是低头跪着,武帝看他这副认命等死、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气上心头,劈手一个耳光就甩了上去。
这回圣人盛怒,手下十足十的力道半点没留情。萧令明被这一巴掌打得侧摔在地,一时间都没觉出疼来,只感双耳鼓噪轰鸣,而后是口腔中腥热的粘稠液体。
待他将这口和血的唾沫慢慢咽了下去,才觉得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已经形成习惯的眼泪争抢着从眼眶里奔涌出来。
萧令明撑着手下带着一层浅浅温水的白玉地砖,僵硬地坐起身。他头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武帝,却还没等他动,就被天子掐着下颌强硬地掰起脸来。
天子怒极,用力也甚狠,萧令明动了动唇,却根本无法在天子的力道之下张口。
武帝低头冷眼看着他,那对素来深邃,不露喜怒的眼睛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忽地,天子突然撤手反向下一掐,卡着他的脖颈就将人往池边拖,而后松了手就抓着萧令明后脑的头发将他整张脸都生生按进了温热的甘泉池水之中。
萧令明未及设防,温热的泉水猛地就呛灌进了他的口鼻肺腑中,他只是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就硬逼着自己一点点卸下力道。
天子这一举,饶是李芙都惊到了,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骇然求情:“圣人!圣人!!您三思啊!这是小贵人啊!”
武帝手下力道仍旧狠辣,回头扫了李芙一眼,却还是一把抓着萧令明的头发将他被自己死死按在水下的脸提了起来。
因被溺进水里的时间尚短,萧令明被松了桎梏后伏在地上呛咳出水,便很快缓了过来。他深喘着抬起脸只是唇色有些病态的嫣红。
天子看着他这张哪怕狼狈如此,也仍旧艳色不改令人心动的脸,咬牙狠声质问:“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老三!”天子深深吸了口气,“老三那是!是朕的亲儿子!”
“那我呢?!”萧令明毫无征兆地厉声反问,语调在话尾都带上了尖锐的撕裂。他捂着胸口猛地咳嗽了两声,勉强平复了肺腑中的痛痒,颤抖又用力地捏住了天子的衣角,哑声问:“明儿在您眼里是什么呢?”
第33章
武帝却似乎是被萧令明的无礼放肆问住了一般,他蓦地陷入了沉默,用一种萧令明看不明白的复杂神色紧紧地盯着他,脸上半分喜怒不露,唯有眉心蹙出一道深深沟壑。
半晌,天子的紧皱的眉一点点松了回去,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令明,伸手轻轻抬起萧令明一片湿凉的下巴尖,用力揉了一把,“罢了……”
——竟是又一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而后天子甚至令人不寒而栗地轻笑了一声,“你一贯是个讲不听的,总要亏咽到了肚子里,才知道痛。”
“只别碍到朕的跟前来。”
直到这句话落了地,萧令明那颗高悬的心也带着点他自己都惶然的不可置信落回了肚子里。
这些年他对武帝于自己的过头的纵容隐有所感。
似乎再多大的错至多也就是一点儿天子亲赏的皮肉苦头,可他一直摸不到边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原觉得这一次怕是九死一生,唯一的活路便是那道殉葬的旨意,他原本盼着宋聿念及旧情,抬抬手让他把原本的这些时日活完,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连如此忤逆的欺君大过都这样被宋聿一手按了下来。
甚至不仅是他,还有宋显,别说罚上一罚,宋聿甚至都没有半分要叫他知道天子已经知晓了他与自己庶母有私警告一二的意思,甚至话语里透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来。
这无疑令他疑惑乃至于惶恐不安。
天子见萧令明仰头看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宽宥不解乃至于震惊,一边冲他伸了手,哼笑了一下,“这十几年来,宫里头因你死的人也不少了。朕也该给你积点儿阴德。”
萧令明自然不信武帝会相信这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只是天子不说,今时今日勉强偷得一时性命也不敢再问。他握了武帝伸出的手,借力踉跄起身,却足下虚软。勉强站直之后却眼前一阵发黑,在李芙的惊呼声中向后倒了下去。
天子在他向后倒去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一手将人拉回了怀里,他皱眉半抱着昏厥过去的萧令明到台阶上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坐下,又抬手摸了摸萧令明的额头,果然滚烫,“召医令过来!”
李芙也没闲着,他极有眼色地取了外衣大氅过来给萧令明粗略换下了湿衣,又忧道:“当年那物本就是凶猛伤身,昭阳殿的人也说了,这两日人日夜忧思多梦,就没睡个囫囵觉。方才……方才又受了您的惊,哪里熬得住呀。”
宋聿看着闭目枕在自己腿上的萧令明,抬手轻轻点在了他湿润嫣红的下唇上,又轻轻揉了揉,随后嗤笑了一声,“还算知道怕。”
圣人急召,院首来得自然是快。
武帝不让挪动,这年逾半百的老院首只得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给天子膝上的宠妃把了脉,他闭目沉吟半刻,“是忧思过甚,有伤心血,加之……加之当年您赐下的东西发作起来极为损耗,又着了凉再受了惊,仔细养着便不碍事。”
“有解吗?”武帝捻着萧令明黑滑的发丝,毫无征兆地开口。
老院首原脊背低伏地跪着,闻言不由得强抬了头,“圣人是说?”
“那药。”
老院首登时耳后发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迎着天子可能将落下的盛怒,颤声开口,“宫闱秘物,落药无解,就只能用老臣当年给的方子借熏香压着。”
天子听他说完,打横抱起怀中人,缓缓起身。
天子仍穿着身上那件已然发寒的濡湿单衣,仅在起身后由李芙上手披了件深黑貂裘,他抱着人往外稳当又缓慢地走着,一面辨不出喜怒地徐徐落下了句:“当年你便是如此说的……”
“——想来多年了,爱卿的医术倒不见半分精进。”
甘泉宫路远,即使已然用了最快的速度,武帝抱着人回到含元殿的时候也已然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方方将人放到被得了消息的宫人布置过,已被熏得暖热的床榻之上,李芙便已经从候着的一列宫人中奉着衣物的手上取了干暖的衣衫奉上,“您也快换了吧,您的身子受不得寒的。”
武帝展臂,任由李芙侍奉,他侧目看着床榻上的萧令明。像是想起来就说了,“朕虽气他胡来,不过也有一点是叫朕满意的。”
李芙替天子扣着衣领上的暗扣,便听武帝道:“明儿懂朕,不像老三,真以为瞒得过朕去,自作聪明。”又似乎不屑地随口道:“他这两年松懈了,老大是个见识短不中用的,老二和明儿有死仇,他便觉得自己有几分稳当了。一副眼睛全盯在前头,怕是连枕边人都不能完全拿捏了。”
武帝又似乎是觉得好笑,“小瞧女人哪,朕可是吃过女人苦头的。”
这话李芙是不能接的,他只伏在地上,细细抹平了天子衣角上细碎的一抹褶皱,只说:“小贵人是您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懂您,也最得您心。”
武帝一面走到床榻边坐下,接了宫女递来的帕子细细擦着萧令明的湿发,听了李芙此言,轻轻叹了一句,“明儿与朕……”
“都奉承万岁,朕的身子自己清楚。”
“到都这时候了。教训过了,有些事情朕睁一只眼闭眼罢了。”天子看着萧令明因昏睡而显得格外静谧美丽的睡颜,掩唇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朕也不想临了了,他反怨恨朕。”
“朕与他一生的情分,若是那等收场……”天子顿了顿,缓缓吐出二字,“不妙。”
李芙打量了武帝脸色,“奴觍颜与小贵人有那么些主仆情分,大胆说上那么一句。”他跪在天子脚边,双手紧握。
“奴有时能得小贵人一两句话,勉强窥见贵人心思一二。”
——“他从未怨恨过您。”
武帝听了神色未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亦或者是从来都心里知道。他只是沉默着,仿若陷入了什么陈旧的回忆当中,半晌,哑声道:“朕当年,那样伤了他的心。”
“这话,您若不是说给奴听,而是说给小贵人听……”
武帝听了,却是不阴不阳地呵了一声。
他对萧令明自有一番打算,那是连对李芙都不想说的极阴私的心思。
武帝便伸手捏了捏萧令明的下巴尖,随意敷衍了一句,“他?他是个得寸便会进尺,反骨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