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锦棠低头顺了顺小狼崽的毛,想起那封被压在层叠贺礼之下的信,淡声道:“那封信我并没注意到,当初婚期在即事情繁杂,贺礼我都没来得及打理。”
“若是知道皇上的信中提起此事,想必也会给您回信一封,万事皆好,谢您挂怀,不必来。”
季淮玉觉得有些可笑,一国之君不远万里而来,见他一面,却得了这么个回应,他理应生气,可是心里却只剩下万般无奈,低声道:“你既然是为了通商一事而来,对朕这般态度,就不怕这件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吗?”
似乎是察觉到凌锦棠心绪不平,在他怀里的小狼崽不安地动了动,抬起小爪子扯了扯他的衣裳,口中发出低低的嗷呜声。
凌锦棠抬头看向季淮玉,平静地道:“当真搁置下来,我又该如何?皇上其实很清楚,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季淮玉简直无话可说,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还是没忍住爆发出来,他当初会喜欢凌锦棠,无外乎他这张脸和周身清隽淡雅的气质,对谁都冷漠疏离的人唯独对自己稍微熟稔些,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对于凌锦棠应该是特殊的,但现在凌锦棠和他已经是陌路,一颦一笑都再和他无关,更可恨的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凌锦棠!”季淮玉捏着酒杯,愤愤道:“朕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是吗?只会不动脑子意气用事?”
“那封奏折,朕一早就看过,朱批红印也已经齐全,既是真正对百姓有益的事情,朕就真的看不出来只会一味否决吗?更何况那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朕就当真舍得再辜负你?”
“朕不过是今日想再见你一面!”
“过往十几年的情谊,今日一声旧友都称不上吗?”
“明明在朕还未登基之前,是你亲口说会一直陪在朕的身边,是你自己说对朕生了不该有的情意!如今倒好,你一走了之,让朕孤身一人留在那个位置上,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他情绪爆发得太过突然,小狼崽被他吓了一跳,从凌锦棠怀里一跃落在了桌子上,后腿发力随时要咬人似的,下意识地护在了凌锦棠前面。
凌锦棠顺了顺它后颈的毛,闻言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却少见地带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在皇上看来,以前的我是个听话懂事的伴读,后来的我是个可以任人打发的臣子,但实际上,皇上一言一行之间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后果,您可曾想过?”
季淮玉咬牙道:“若是朕当真后悔了呢?”
凌锦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那又与我何干。”
“皇上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他站起身,将炸了毛的小狼崽重新抱回怀里,露出一个堪称薄情的笑来,“我并非圣人,少年时也确实不知轻重对皇上生过几分思慕之情,但那几分无足轻重的情意早就在这几年的种种事端间磨灭得一干二净。”
“我今日来,的确是因为边地通商一事而来,但底气却不在于我自己,而是皇上大约还是个肯为百姓着想的明君,大周的一国之君,从来不应该是个只凭意气用事的人。”
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转身想走,却忽然被季淮玉抓住了手腕,“洛昀……”
凌锦棠手上一痛,他手腕上穿环了的那一小块皮肤还没好全,被他猝然一抓实在有些难受,冷着脸道:“放手。”
他今日穿的宽袖衣衫,袖子垂下时几乎把手全部遮住,因此季淮玉只注意到了他手上的指环,现在才发现他手背上那条细细的链子,他像是不敢置信般又将凌锦棠的袖子往上撩了一些。
细小的金环在白皙泛红的手腕上格外明显,只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却像是把凌锦棠紧紧咬住一样,螣蛇的尾部绕着他的指节,如同紧盯猎物的野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显眼又充满占有欲地昭告着每一个试图接近凌锦棠的人。
“啪——”
寂静的房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凌锦棠挥开了季淮玉依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另一只手及时抓住想要扑过去咬人的小狼崽。
季淮玉的声音几乎怒不可遏,“你就让他在你身上像畜生圈地一样留这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吗?纹身,耳坠,现在连手腕上都要穿环,他凭什么?他不一样也在禁锢着你吗?”
凌锦棠歪着头看向他,将衣袖重新整理好,不紧不慢地笑着道:“不一样的地方很多,但想来我不必将我夫君的好处同皇上一一道来。”
“皇上倒也提醒了我,还未来得及同您道一声谢。”
凌锦棠看着季淮玉的眼睛,那张色若春花的脸上笑容堪称残忍,“多谢皇上当日下旨和亲,不然这一段姻缘,还真未必能有。”
直到他转身离去,季淮玉倒的那杯酒,凌锦棠都未曾碰过。
这个人,太知道如何杀人诛心。
第四十七章
凌锦棠从京华楼出来,没走几步,忽然回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巷子拐角,太阳下明晃晃藏着三道影子,凌锦棠叹了口气,道:“出来。”
凌乐潼最先探出个脑袋来,随后苏霁也一步三挪地站了出来,小狼王却很不情不愿,垮着一张脸站在二人身后,也不看凌锦棠。
凌锦棠觉得有些好笑,道:“就这么巧?”
凌乐潼点点头,手上还抓着没吃完的一小包玉糕,另一只手作发誓状,道:“哥,我们真的只是偶然跟你碰到一起的,我跟苏霁今天想出来玩,狼王殿下说他今日无事,可以陪我们一道转转,我就随口问了一句西都哪家酒肆出名,殿下说京华楼最负盛名,我们这不就来了。”
“真的不是故意跟着你过来的,何况皇上谁都不让跟,我哪儿来的胆子敢和他在一间酒肆里吃饭。”
苏霁补充道:“老板说二楼只剩两个隔间,我们真的没想到就在隔壁。”
凌乐潼入乡随俗,也换的靺苘装束,一头漂亮的长发编成俏丽的辫子,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她拽着凌锦棠的袖子晃了晃,“哥,我没撒谎。”
凌锦棠自然知道她的脾性,凌乐潼从小到大在他面前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不多久就被戳破,久而久之反而在他面前最老实,凌锦棠揉了两把她的脑袋,“我知道。”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小狼崽正不安分地扑腾着,凌锦棠顺着它的尾巴轻拍了两下屁股,道:“原本打算同你们一起吃饭的,不过现在,你就先跟苏霁去逛逛吧,晚上别回得太晚。”
他估计凌乐潼和苏霁是在他从京华楼出来之后才知道他们凑巧撞到了一起,但一旁一直没说话冷着脸的小狼王可就未必了。
鼻子灵耳朵也灵,凌锦棠猜不准刚刚他和季淮玉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凌乐潼迅速地反应过来,抱着苏霁的胳膊笑着道:“知道了,哥。”
苏霁差点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摔了,也立刻意识到什么,待两人走远,凌锦棠试探着去牵了下姜庭知的手,“殿下?”
姜庭知躲了一下,一抬眸,那双绿眼睛雾气蒙蒙,跟怀里这只狼崽子简直像了八分。
好委屈。
凌锦棠侧过身,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饿不饿?”
他又去牵了一次姜庭知的手,姜庭知这次没躲,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去了另外一家酒楼。
一楼大堂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凌锦棠直接要了一间二楼的厢房,又点了几样菜让人等下送过来,还顺便给小狼崽要了碗羊奶。
姜庭知一路上都没说话,凌锦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自然摸清了他的脾性,进了屋将门关好,小狼崽撒欢似的跑开了,他便专心哄起人来,晃了晃姜庭知的手,道:“不高兴?”
姜庭知抬眼看他,泄了气,无精打采地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道:“我听到了。”
凌锦棠道:“听到什么了?”
姜庭知嘴巴动了动,半天才小声道:“听到你说自己少年时对他的心思……”
他语气愈发低落,看起来是真的伤心,“怎么办啊,锦棠哥哥,我现在又生气又难过,往常吃醋都是随口一提,但是现在,我是真的想把季淮玉拉过来揍一顿。”
凌锦棠不由失笑。
只是听姜庭知这声音里的哭腔,他又不受控制地心疼起来,肩膀动了两下让他直起身,两只手捧着姜庭知的脸,哄道:“我看看,珍珠现在是不是真的要掉小珍珠了?”
姜庭知本来就要被醋泡发了,想哭也是真的,被他不上不下逗了一句,眼泪卡在酝酿途中,更显得那张脸上全是委屈和可怜,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他偏过脸,还想说什么,却被凌锦棠用手捏着脸不许动,凌锦棠踮起脚,亲了亲他的下巴,“既然都听到这些了,不该把我后面说的那些话给听漏了吧?”
“嗯?我后面可是清清楚楚地说过早就没有任何的心思了。”他身子贴着姜庭知,道:“现在当真是一心一意全扑在珍珠身上了,若是珍珠还误会我,那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一口一个珍珠,这名字没人叫过,连他母亲都不这样叫他,小狼王耳朵通红,没出息地又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