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清在心里反复回味这个字眼儿。
慧觉停下手中的动作,伸出历经沧桑而干瘪的手,抚向无清满是发根而扎手的头顶,亲切道:“无清啊,还记得为师素日如何评价你与无尘?”
无清老实回:“师父常言弟子最具慧根,而无尘师兄最具佛缘。”
“那便是了。”慧觉教诲道,“最具慧根者往往并不一定与我佛有缘,而缘分到了,即便是慧根未修,亦能遁入空门。”
慧觉倏尔起身,无清跟着也站起。
只见慧觉微躬身子,对无清行佛礼,“施主且行去吧。”
“施主”二字,已然将无清挡在佛家之外。
无清的眸底顿时涌出了泪水,“师父……”
慧觉举着禅杖,一步一步向后殿走去,那如暮钟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阿弥陀佛,施主且回头向后看去……”
无清用衣袖轻拭眼中的泪,回首看见无碌抱着锦盒在殿门口站着。他低头擦擦不争气的眼泪,闷闷地说道:“无尘师兄取走了小王爷赠予你的锦盒,特地令我交还于你,代他传达一句抱歉。”
无碌将锦盒双手奉出,无清内心如同波涛翻涌,他接过,垂眸道:“师兄……我……”
无碌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强颜欢笑道:“我们本都是穷苦人家被遗弃的孩子,蒙师父善心收留了我们,被迫皈依佛门。师弟能有次良机再度回到红尘,不用与青灯古佛为伴,好事一桩。”
无碌在袖中摸索半天,将一块虎纹翡翠绿玉佩放在无清手心里。玉佩晶莹剔透,触手生温,不识货的外行也能看出是佳品。虎纹在炽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倒像是在沙场上威风凛凛杀敌的将士们。
“师弟,你师兄我浑身值钱的物件儿就这个玉佩了。”他挠挠锃光瓦亮的脑门儿,“师兄虽然不如无尘师兄那般颇通俗世的礼节,但也晓得打点的重要性。”
“师父说这是捡到我时怀里揣着的,是好东西,想来应是信物之类的……”
无清一听,顿时头摇得仿佛拨浪鼓,推辞道:“这是师兄与家人唯一的联系,师弟断断不能收。”
无碌强势地塞进他怀里,“师兄都遁入空门了,生是佛祖弟子,死也要去极乐世界当个扫地佛。何谈家人不家人?”
“在师兄眼里,整个慧山寺的师兄弟与师父,才是无碌的家人。”
“这物件儿留在师兄这也无用,倒不如赠予师弟,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无清哽咽地点头,将玉佩好生收好,将无碌师兄的这份心意埋在最深处。
无碌将他送至寺门,无霜不知从哪儿蹿出,死死抱住无清的双腿,哭得宛若小泪人儿,“无清师兄……呜呜……无霜不要师兄还俗……不要师兄还俗……”
无尘紧跟在身后,把无霜抱起,满目愧疚,“师弟……对不起……之前是师兄藏了你的锦盒,总觉得这玩意儿扰了你向佛的心……”
“师兄有私心,想着师兄弟们一起扶持,在慧山寺过个清净日子……”
无清惭愧地低下头,终究是他辜负了师父和师兄们的期望。
无尘将小无霜放下,把一个包袱交给无清,“里面皆是抗旱的干粮,路上吃。”
原来,师父同师兄们,早就知晓了自己的心思,都看破不道破,还默默为生有异心的自己打点着一切。
无清咬紧唇齿,双手抠住锦盒角,泪如雨下。
今后虽不能再称师兄弟,但慧山寺全部的人,今生今世都是他无清的家人。
无清将锦盒和包袱放在一旁,在寺门前将膝前的纳衣甩起,膝盖磕在硌得生疼的青石板上,对着正殿坚毅而动情地亮声喊道:“弟子无清,在此拜别师父慧觉大师!”
他跪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直至最后抬起头,眉心已有血丝渗出。
慧觉坐在后殿的蒲团上,听到无清的声音,默诵经文岿然不动的身子陡然一晃。
良久,一滴不起眼的眼泪悄然滑落。
无清来到玉兰别院,顾小瑞遵照小王爷的嘱咐看院,没想到迎来了无清。
“师傅?”
无清迅速换好小王爷送他的天光云锦衣,戴上假髻,牵走了马厩里的那匹骏马。
顾小瑞和胖茸瞪大眼睛看向焕然一新的无清,匪夷所思地张口:“这这……这是……”
无清漠然地回:“在下已还俗,借小王爷的马一用。”
在一人一狗的目瞪口呆下,无清已然扬鞭远去。
与一路的扬尘为伴,无清风餐露宿,不舍昼夜朝雁鸣关赶去。
是生是死,他要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倘若小王爷驾鹤西去,他便一路诵经超度,随着棺椁赤足回京。
今生今世,他为他还了俗,负了如来,便用余生作赔,不再负他。
去往西北的路上艰难坎坷,风沙与日俱增。
无清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木逐渐变为低矮的灌木,从京城的奢靡颓废变为边关的饥寒交迫,百姓们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他于心不忍,留够自己所食,将包袱里的干粮全部分给了受苦受难的百姓。
得了粮食的小姑娘感激道:“多谢公子施舍,多谢公子施舍……公子定会好人有好报……”
无清立时顿悟了明白了慧觉大师所言的“善”字。
无论身在何处,善才是修行之根本。
原来自己参详了半生的佛法,还俗后才明白其终极释义。
无清有些唏嘘,他跨上骏马,继续朝目的地出发。
也不知走过多少个日夜,无清的小腿肿胀难忍,两股之间摩擦得生疼。
他咬牙坚持,直奔营帐。
终于看到了大周的营地,无清累到虚脱,视物开始模糊。
手里紧握的缰绳倏尔一松,骏马径直闯进营地。
负责守帐的刘义副将敏锐地觉察到有不明人士闯入,一支长枪挡在中央,骏马被绊倒,将马背上的无清重重跌下。
大周刚经历过一场败仗,现在所有将士皆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刘义将长枪抵在无清的喉咙处,锐利的枪头划破了他的肌肤,渐渐有血意渗出。
他凶神恶煞地说道:“是不是匈奴夷族派来的细作!”
无清因每日只进食少许,再加上风尘仆仆,此刻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
粉嫩的红唇早已皲裂,他只是模糊地看到眼前似有人拿兵器抵着自己,口中呢喃道:“知还……知还……”
将军牙帐内。
云楚岫忍住那日深入敌营被金矛刺伤胸口的疼痛,同诸位副将商议军情。
原本寂静的营帐外传来嘈杂的吵嚷声。
云楚岫蹙额,正欲唤士兵出去查看营帐外发生了何事,刘义撩开帐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将军,刚刚捉住了匈奴那帮狗崽子派来的细作。”
他一个挥手,士兵们将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无清扔了进来。
云楚岫一眼便识出无清,他倏地从椅上蹿起,满脸错愕。
刘义滔滔不绝地讲着前因后果,云楚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无清抱在怀中。
看到他羸弱不堪的身子,额上的青筋立时暴起,怒不可遏道:“哪个竖子将他捆绑如此!”
杀伐果决的将军发了怒,牙帐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还从未见过将军因军机以外的事而发过火,一时全部好奇此备受青睐的“细作”的身份。
云楚岫抽出短刀,脸色阴沉地斩断绳子,嘶吼道:“传随军郎中来!”
昏迷中的无清嗅到了那抹熟悉的淡雅的玉兰气息……
真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强大的精神力支撑着无清睁开双目,眼前全是小王爷为他担忧火烧眉毛的样子。
他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想要抚平小王爷紧皱的额。
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身体疲惫至极,只想好好睡一觉。
可他一定要将那句话说出口,才能安心睡去。
无清轻启发白的唇,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轻诉道:“知还……我信你……”
随后小手从半空中猛然滑落……
第28章 纷争何时休(1)
无清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他不是念佛的僧人,是位寻常百姓家的公子;知还也不是皇亲贵胄,是位行走于江湖而深藏不露的教书先生。他们在玉兰别院相知相许。
春日玉兰花一盛开,招惹来众多花蝴蝶。胖茸便晃动着它肥胖的身躯,每次要飞身扑蝶,总会重重摔在青石板上。而顾小瑞总会提溜起它耳朵训斥,一人一狗打着架。
无尘也出现在梦境中,他牵着发妻之手,来接稚子下学堂。学堂里还有无霜,正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无碌终于成为他心之所向镇守边疆、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来此游山玩水。
慧觉大师依旧是当世德高望重的高僧,在慧山寺为众生讲经释义。
同无清此世有牵连的人,在虚幻中皆美好地不真实,却很幸福。
晴朗的天空骤然掀起了狂风,眼前的景象刹那间全部崩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渐渐恢复了意识。
无清隐隐约约听到知还在小声斥责某位士兵,“毛手毛脚的!把帘布撩那么大,风全灌进来了,冻着他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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