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池留大笑,又一拍他肩膀,说:“当然要记你头上,兵练得不好,自然是主将的责任。输一箭十鞭,你自己记着——谁先来。”
秦欢翎暗暗发出了一声惊呼,心说这让他一个人挨打,得被打死吧,没忍住开口道:“单帅,是我们自己没本事,自己输的箭还是……”
单池留的眼神里裹着一股狠厉劲,扫了一眼就叫秦欢翎话都说不出来了。
路千棠这会儿反应也有些迟钝,没来得及拦,只忙告罪道:“单帅恕罪。”
单池留意味不明地从往四遭看了看,说:“你的兵确实带得不怎么样。”
路千棠哪敢说话,只垂首应了声是。
单池留第一箭就点了秦欢翎,生生逼着他输了三箭,秦欢翎撂下弓箭后手都在抖,恨不得直接给路千棠跪下。
路千棠知道单池留今天就是来敲打他的,横竖要吃苦头,也没什么话想说,只缄默着等了。
没一会儿就不出意料地输了九箭,路千棠甚至平静起来,只是心说,还好不是什么重鞭,不然真要让打死了。
单池留又招手叫他:“过来,给你自己凑个整。”
路千棠跟单池留见了礼,神色倒比刚刚还要镇定了许多,端弓的手臂是稳的,拉弦的手指也不发抖。此时他眼里只有数米外的箭靶。
路千棠的箭术还不错,只是放在单池留面前仍然输了半箭。
路千棠撂了弓箭又向他见礼,转身就利落地去了身上的铁甲,脱了上身衣物走到木架前,双臂缠住铁链,跪下俯首等鞭子。
腊月还是很冷的,路千棠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倒是还没在这里挨过打,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拿鞭子的两人倒是比要挨打的还抖得厉害,第一鞭落得没什么力度,只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路千棠侧头看那小兵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第二鞭稍重了些,不过还是放水的太过明显,单池留那边一抚掌,说:“你们营里的鞭子就是这么打的?”
路千棠手指狠狠收紧,沉声说:“从头来,别的干不好,打人都不会吗?”
那小兵咬了咬牙,鞭子唰地一声破风响,重重落在他的背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
路千棠闷哼了一声,还没喘上气下一鞭就落下来了,这次是真下了狠劲,他只觉得背上钝痛不止,只能尽量稳住身形,不让自己狼狈地摇晃开。
也不知挨了多少鞭,疼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喉头一阵阵血腥味,路千棠一直咬着牙不出声,不知道身上粘腻的是汗还是血。
那边实在看不下去,纷纷跪下求情,但单池留眼睛都不眨,问了一句:“多少了?”
身侧的人说:“四十六了。”
单池留笑了一声,说:“还没过半,你们急什么。”
秦欢翎瞧着他背上血痕交错,鞭子扬起落下都带了血,抓心挠肺地着急,又磕头道:“单帅手下留情,一百鞭真打完会出人命的。”
单池留不动如山:“这小子瞧着皮厚,打不死。”
众人又是一阵求情,秦欢翎又说:“剩下鞭子的末将愿意受过,还请单帅手下留情!”
这会儿路千棠正好手上没抓牢,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把众人吓得一声惊呼,拿鞭子的小兵都要哭了,忙去搀他,路千棠一摆手,自己又跪了回去,让他们继续。
单池留又问:“多少了?”
那人说:“五十八了。”
单池留说:“先打六十吧——让他待会儿来找我。”
执鞭的小兵一听这话,手上动作又快了几分,连忙打完扔了鞭子去扶他。
路千棠这会儿可不冷了,活生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手指都被铁链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嘴唇也白得吓人。
路千棠遥遥地和那位主帅对视了一眼,他看见单池留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他就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那簇火没让打熄,反而愈燃愈烈了。
第68章 传承
路千棠真是很久没挨过这种毒打,让人扶着还得半天才能站起来,刚沾到床榻还没洗伤口,听说那位还让他待会过去,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路千棠心如死灰,心说,还不如一百鞭挨完,打残了就不用去跟他面谈了。
路千棠这么想着连伤口都顾不上了,痛心疾首地用额头哐哐往床上撞了两下,给后面上药的陈宣吓一跳,赶紧停了手,说:“怎么了?很疼吗?”
路千棠烦得要死,又扯到了伤口,嘶了一声,说:“还行,你快点吧,我还得去走一趟地府。”
秦欢翎这会儿都没脸见他了,磨磨唧唧地过来问他:“还去啊?不会又要挨打吧?那……”
秦欢翎心有余悸地往四遭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那位是不是跟你有仇啊?至于吗打成这样……”
路千棠叹了口气,声音很低:“他只是瞧不上我。”
“什么?”秦欢翎凑近了一点,说,“你说什么?”
路千棠眼睛一闭,说:“没什么,反正躲不过——”他说着看了一眼秦欢翎,说:“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关系。”
秦欢翎嗷地一声抱住了他尚且完好的胳膊,嚎道:“头儿,我待会儿就去给你弄好吃的!”
路千棠后背火烧火燎地疼,一想到待会儿恐怕很不好过就更是烦得要命,根本没精力多说什么,只说:“行了——动作快点,让那位等急了我还得倒霉。”
陈宣应了一声,给他上好了药,接过一旁小兵手里的纱布,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刚上完药就裹上,待会儿再裂开怎么办?”
路千棠有气无力道:“裂开了就重新上药,还能怎么办。”
陈宣也不多话了,麻利地给他弄好了,只是他现在走路都费劲,便只套了宽大的外衫,让人搀着去见单池留。
路千棠好不容易过去了,单池留就把别人都轰了出去,瞧他实在站都站不住,才大发慈悲让他坐下了。
路千棠跟他独处还是有些坐立难安,胳膊一直半撑在身侧的桌案上,都不敢好好坐着。
单池留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茶,鹰眼一瞥,开门见山道:“知道为什么吃鞭子吗?”
路千棠头皮一麻,斟酌了一下,俯首说:“是……我不会带兵,没教好他们……”
单池留笑,路千棠跟着他的笑声心里一抖,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单池留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路千棠立刻也要站起身,只是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地根本站不起来。
单池留在他肩上按了一下,示意他坐着,说:“你的路越走越偏,全靠拼命闯出来的功名,能跟你多久?你有几条命能拿来闯?”
路千棠抿了抿唇,没说话。
单池留哼笑一声,话里有话道:“你到底是陛下的将,还是亲王的私兵?自己想明白了吗?”
路千棠顿时后背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喉头上下动了好几次,想着给楚王练兵的事做得一直很隐蔽,不应该被发现吧。即使这般想着,心里又恐慌得不行,要真是被发现,他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路千棠强忍不安抬眼看他,哑声说:“单帅说的,千棠不明白。”
单池留定定地看着他,说:“你还记得,当初在半日闲,我都跟你说过什么?”
路千棠语气平静,答道:“单帅说,狼被囚禁久了,就会把自己当成狗。”
单池留又笑,声音里却没有半分笑意,问道:“那你呢?”
路千棠几年前还会因为他这样的一席话崩溃落泪,如今却不会了,听他这样问反而松了一口气。
路千棠的眼神不偏不移,回他的话:“千棠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从哪里来。”
单池留哦了一声,不掩话语里的讥讽:“我还以为,苏淮待得人太舒坦,该是乐不思蜀了。”
路千棠苦笑,说:“单帅从未认可过我,千棠也自知入不了单帅的眼,但——定北侯是定北侯,路千棠是路千棠,我做了自己该做的,却永远没有办法成为第二个定北侯。”
单池留冷哼道:“你父亲这一生,大概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你是他的儿子,倒是会跌他的脸面,若是他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路千棠紧盯着他,神色也变得沉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父亲,从来没有希望我成为第二个他,定北侯是神话,凉兖的狼骑是神话,神话可以被传颂,但不可能被仿制——若是我父亲泉下有知,他会希望我只是路千棠。”
路千棠说着也一笑,心内突然豁朗,又说:“他若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大概就是没能亲口告诉我,他的信念、他的坚持源于何处——”路千棠按了按心口,说:“但我就是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我。”
单池留定定地看着他,路千棠这回眼神没有再躲闪,也定定地与他对视。
单池留反而大笑起来,又坐了回去,遥遥看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比之前有种。”
路千棠心口猛然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伤口撕裂的剧痛,额上后知后觉地渗出了冷汗。
单池留也不再跟他客气,说:“你说的不错,我瞧不上你,你连你爹一半都不如,没有半分他的样子,你从小叫惯坏了,没用的牵肠挂肚一堆,优柔寡断的大少爷能带出什么样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