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盏赶紧摆手:“大人可饶了我吧,那师傅瞧起来好凶,整天掂着戒尺,是不是连大人都打?像我这样的,两天就打死了。”
路千棠笑:“不学就不学,还平白污蔑人家师傅。”
盏盏偷笑了两声,赶紧溜走了。
路千棠进了皇城,去了营房,一直候着的一个总旗过来行礼,说:“大人要的人已经编好了名册,大人只管拨去用就是。”
路千棠点点头,说:“那个百户腰牌拿来给我,我自己去送。”
总旗忙把腰牌递给他,说:“是这个,人在旁边等着了,属下把他叫过来?”
路千棠礼貌一笑:“我自己去就行。”
路千棠快步走进去,瞧见那人的背影,亲昵地叫了一声:“赵哥。”
赵景正候着,心里还不安,没点征兆的被人从京西营调回了京卫军,也不知道上头是谁,突然听见这一声猛地转过了头,惊道:“千棠?”
路千棠上前跟他拱手,说:“是我,许久不见,赵哥还好吗?”
赵景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又瞧见了他身上的官服,忙后退了半步,跟他行礼:“见过千户大人。”
路千棠忙扶他,说:“赵哥不要跟我见外,把赵哥拨过来是因为我信得过,千棠念你的好,不是想让赵哥给我见礼,赵哥千万不要误会。”
赵景还是有点没吃透这是什么情形,有些尴尬地僵持住了。
路千棠把手里的百户腰牌递给他,说:“赵哥说是在我手下,但千棠永远把赵哥当哥哥看,赵哥千万不要拘谨。”
赵景犹疑地接过了腰牌,说:“这、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怎么……”
路千棠示意他坐,说:“说来话长,赵哥只管和从前一样就行。”
俩人面对面说了一会儿闲话,路千棠把那些半人为半天定的事儿都避重就轻的跟他说了一遍,听的赵景的脸色精彩纷呈,但算是确认了总旗路千棠和千户路千棠还是同一个人,终于放下了心,只说叫他步步小心。
路千棠当值完回了半日闲,路上还拐去捻梅斋买了百花糕,到门前却瞧见茶坊门外挂了歇业的木牌,路千棠心里有些不安,叩了门也没人来开,他就翻进了后院,石榴树的叶子几乎掉完了,地面上一片颓靡的碎叶。
路千棠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师父,又叫了一声青青,里头像是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回音。
“千棠,”路千棠闻声回头,看见乔承孟抱着刀坐在石凳上,冲他扬了扬下巴,“过来。”
路千棠呼吸急促,忙过去行礼:“师父,刚刚我没看见……怎么都没人了。”
乔承孟不疾不徐地说:“坐。”
路千棠心口跳个不停,坐下屏息等他说话。
乔承孟说:“还记得,师父说过要送你一把好刀吗?”
路千棠点了点头:“记得。”
乔承孟把怀里用黑布包着的刀伸到他面前,说:“就是这把刀。”
他揭开黑布,露出一把三尺长刀,刀锋自刀鞘中缓缓滑出时似有寒光,仿若高山顶的雪,又像深海底的光。
路千棠惊叹:“好漂亮的刀。”
刀身笔直,开有侧刃,路千棠自刀柄抚下,朔气凛凛,似乎裹着来自草原的晨风,锐气难掩。
乔承孟说:“喜欢吗?”
路千棠把眼睛从刀上移开,看了他一眼,说:“喜欢!”
乔承孟说:“它是凉兖的刀,你是凉兖的人——给它起个名字,它就是你的了。”
路千棠定定地看了这刀一会儿,语气愉悦,说:“叫狼行,它也该是草原上的。”
乔承孟点点头:“刀已赠了,往后便是你与它的路了。”
路千棠猛然抬头,声音慌张起来:“师、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乔承孟站起身,说:“师徒数年,我也不算负了侯爷一片恩情,只是恩情到此为止,往后路千棠只是路千棠,与任何人都无关。”
路千棠吓了一大跳,忙跪下了:“师父为何这样说,千棠做错什么了吗?”
乔承孟摆摆手,说:“千棠,万事皆是不破不立,要放得下,才能走得远。”
路千棠声音哽了哽,说:“师父不要我了吗?”
乔承孟一皱眉:“希望你还没忘,你一步步从凉兖、走到郢皋,是为了什么。”
路千棠低下头,狠狠闭了闭眼,说:“我没忘,师父每天都在提醒我,路千棠是为什么活着,但是如今师父说走就走,师徒数年,我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不配得到吗?”
乔承孟的声音似乎变得悠远:“告别与否,又有什么重要,草原上的风每日都不同,但它总会来,也总会走——旁人都是过客,不过也是一阵无根风。”
乔承孟像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有了自己的刀,你便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没人再要求你为什么活。”
路千棠抬头想反驳,但院中只剩下了他一人。
天色暗了,晚风掀了落叶,在他脚边打转。
茶坊漆黑,百花糕躺在阴影里,只有高墙上那一缕从街道上偷来的灯火亮,被一折再折,只余下些许散碎的晕圈,落在他的肩上。
他茫然地跪了一会儿,在风里打了寒噤,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想哭心里却是木的,抱着的刀也是寒的。
路千棠站起身,心想,草原的夜风本来就是冷的。
十年来他只知自己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要为凉兖的山川而死,却突然在此刻心底一片空荡回响。
他早就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而活了。
第27章 萨娅
转眼便是十一月了,宫里已经开始为年底做准备了,萧轻霂便往宫里走得勤了些,他总是往顺妃宫里走动,眼见随着冬季的降临,顺妃那点活气儿也像是缓缓冷了下去,像一朵熬不过寒冬的花儿。
萧轻霂这天进了庆顺宫,瞧见顺妃娘娘靠在窗前绣东西,便走过去掩了掩窗,说:“风起了,娘娘注意身子,不要着凉了。”
顺妃抬头看了他一眼,浅浅笑着:“歧润来了,坐吧——我整日闲着,也就在这儿坐一会儿,不碍事。”
萧轻霂瞧见她手上的东西,说:“娘娘还在绣这个?”
顺妃的手顿了顿,又复慢条斯理地动着针线,说:“以前的东西没几件了,能修就修一点,总归是个念想。”
她手上的是静妃生前一件姑娘时的衣裳,上头绣着吐谷溪的神鸟凤凰,只是时间久了,线脚褪了色,顺妃就时常拿出来绣上新的,好似旧衣不老,故人犹在。
萧轻霂瞧了一会儿,说:“娘娘不要因此伤了眼睛,我母妃若是知道了,也会劝娘娘的。”
顺妃笑了笑,说:“那叫她来劝我吧,我病了许久,她怎么都不曾来我梦里问上两句——也好,她笑着闹着的日子里,也是什么都不爱顾的。”
顺妃又看他几眼,笑说:“歧润的眉眼,倒是越发像萨娅,她的眼睛尤其好看,是你会长。”
她只有说起静妃时才像是枯木逢了春,那些了无可恋的神态才会稍稍褪去些。
顺妃总是把很多年前的事拿出来说,说萨娅教她缠一把轻弓,却不小心打碎了别的宫的琉璃窗,她教萨娅画大齐江南的青石砖小桥洞,萨娅给她画吐谷溪的高山峻岭羊群。
她可能是在说给萧轻霂听,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听,有没有人听,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萧轻霂来庆顺宫大多是坐着,听她说上几句话,叫她对着自己的眼睛怀念一下旧人,除此之外,旁的都没法贴她的心,也不能叫她展颜片刻。
深宫岁月长,他和萧明落到如今,不像是什么慰藉,反而是她们不得已岁月里最难堪的疤痕。
过往人月两全,温情与爱意他们便可得双份,如今琴毁玉碎,再多爱屋及乌的热情也叫天人两隔的困顿尽数磨去了。
来自吐谷溪的月亮熄灭后,往日温情落在今日窠臼,细细数来也都变成翻来覆去久治不愈的鲜红伤口。
这世上,谁会去爱愈不合的伤口。
萧轻霂从庆顺宫出来时天色渐沉,冬日的夕阳都是灰的、冷的,内侍引他出了宫城,等在外面的雁竹就迎了上来,说:“殿下,太子说请您今晚去望水楼听戏,殿下也有两月没去了。”
萧轻霂说:“怎么突然想起约我听戏?梁王的事儿不够他忙吗?”
雁竹说:“殿下今天没去上朝不知道,朝堂上都吵翻了,姚章怕是急了,一大批大臣请愿要把纳蛮人世子押送回京,这下恐怕真要回来了。”
萧轻霂一哂:“太子这会儿才知道着急,早干什么去了。”
雁竹给他掀了马车帘子,说:“殿下去吗?”
萧轻霂说:“去啊,听戏,叫管事的点一曲牡丹亭。”
雁竹应了,叫驾马的驱着马车离了皇城。
萧轻霂突然里头叫他,雁竹又钻了进去,问:“殿下?”
萧轻霂说:“那小孩也许久没见,这段时间干什么呢?”
雁竹说:“听说这两天告了假,明天就该回去当值了。”
“告假?”萧轻霂笑了一声,“还以为他是铁打的,没想到也会主动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