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沈约大声地喊,他不知道那人在哪,也没有看到他的碑。但是他想让他听到。
”山寒天下空!“
沈约听到季寒的声音,又是惊喜又是委屈,他连忙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沈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寒。
颓唐、落寞、痴狂。
季寒的发全部散开了,凌乱地黏在他的脖子、脸庞上,季寒的脸被周围的血色的光映照地格外的清晰。
青栗色的胡渣、干涸着的深色的唇、那被墨色的发缠绕着的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的痕迹的冷白皮肤,还有那一双只有冷漠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沈约。像落在地上的深棕色的果壳,粗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丝的光亮。
沈约的心被狠狠地抓了起来,千万颗巨石滚落心间,他泪眼婆娑地向季寒走近一步,想要触摸他的脸。
季寒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一样,只是声音还是带着自嘲和一些不甘心:“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一字一句,沈约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约抹掉眼泪,朦朦胧胧间,就算是脑子发热发的更加厉害了,撕裂开那一小小的理智,沈约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看不到自己。
那现在的季寒……沈约脑海中一刹那之间闪过之前寒山的冰天雪地,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里既然是季寒的埋骨之地……那么。
沈约瞪大眼睛,猛地一下将季寒抱住,雪落在无声的离原之上,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是虚幻虚化的。
季寒好像有了什么感知一样,神情冷漠地朝后面看去。眼里还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当然抱不住。
一团虚空,一团穿过数百年的虚空,两个不同时空的人,如何拥抱在一起。
季寒好像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本是俊极的,但是那笑莫名有些狠厉的意味。
季寒猛然看向沈约的方向,发现脖子上上一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不到了。
季寒什么都没听到。血落在风里。
往生前,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人在说。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季寒!”
心脏撕裂的痛感在那一刻变得很慢很慢,慢到好像只是一滴水融入深海之中,无声无息,无限慢放。
周围的一切都窒息了,沉静了。
转瞬之间,寒光映白衣,时光像被狠狠地摔在了时空的后面,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回溯者、模糊着,连同那些场景一幕幕飞快地在沈约的脑子划过。
“嘀嗒。”
是什么在流淌?
“嘀嗒。”
是什么在回来?
“嘀嗒。”
是什么被忘记?
“嘀嗒。”
时间的声音漠然,眼皮轻轻抬起,春光大好,幽幽绯绿,燕莺恰恰。
那一块石头又出现在他眼前。
三生石。
三生石上见三生。
雪青色的衣袂被风轻吻,少年站在那块刻着奇异文字的石头前缓缓睁开眼睛,两行清流却静静地落下,温润着干燥的脸。
“季薄山。”
“我想起来了。”
“我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原来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一梦三载
“坐吧。”
唐夜的声音响起,沈约明显愣了一下,才坐下。
唐夜哂笑一声看他:“怎么了?知道酒庄的主人是我,竟然还吓到了。你这胆子还真的越长越回去了。”
沈约没好气道:“那也比你小时候看到个蟑螂都怕要强,还拉住遁叶,要不要脸?”
唐夜闻言挑了挑眉,忽然手上沏茶的动作一顿:“你.......想起来了?”
沈约这才意识到他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道:
“是,我病了一场,全都想起来了。”
一病三年,全部重温了一遍,当然想起来了。
唐夜将一杯茶给他:“想起来也好,前段时间和你说话像有壁一样,你也太会装了吧?”
沈约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考取探花后的一段时间的君子做派,心里也不由笑笑:“是吗?哈哈哈,我也觉得。”
唐夜默了一瞬:“是他让你来寒山的?”
不知道这个“他”是不是沈约想到那个人沈约倒是没有直接回,道:“我自己想来的。”
“哦?”唐夜道,“来寒山干甚?”
沈约默了一瞬,道:“找人。”
唐夜邪魅一笑:“季薄山?”
“......”沈约声音低了些。“是。”
唐夜见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回答了,哈哈一笑:“你倒是直率。不像遁叶,现在都没有承认过心里有我。”
沈约想起郑隐说让他来查寒山酒税的事情,觉得还是将郑隐的吩咐下去道:“怎么会?你们不是早就已经?”
沈约还记得当初他刚回寒山遇到两个人的荒唐事情,摇了摇头。
唐夜笑了一笑,却是有些苦涩:“你不明白,开始的时候,是我强迫的。”
沈约瞪大眼睛,忽然觉得格外荒谬:“你说什么?”
唐夜饮了一口茶,觉得嘴里苦涩:“当初年少不懂事,觉得有些手段就能留住他。”
沈约颦眉道:“你当初难不成不是和遁叶两情相悦的么?”
唐夜道:“当初遁叶初登基,势力单薄。彼时我父亲还在世,我还是燕云世子。遁叶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他。我当初当然怀着心思要帮他,没有按捺过自己的心思,被遁叶发现了。”
唐夜记得,那个夜里,遁叶清艳的眉眼里有坚决,声音很温柔:“我不过孑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你已经答应了要帮我,我无以为报,你说心悦我是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我给你。只要你帮我完成大业,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唐夜当初只是一个慕知少艾的少年啊,见到心悦的人这样说,觉得遁叶也是心悦自己的,当然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但是时月渐渡,唐夜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个事实:遁叶好像并不是像自己一样心悦自己。
那一杯苦果解,只不过是苦果结,遁叶在他面前带着一张温顺的面具,或者说,那张面具从来就没有在他面上摘下来过。
沈约听着唐夜的话,心中也不由地轻叹出声: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事情,不过沈约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杨听昶和茗之也是如此,唐夜和郑隐也是如此。
而自己和季寒也是如此。
为何?
难道世间分桃断袖之事竟然真的就如此不堪。无疾而终吗?
唐夜呵呵笑一笑:“要不要尝尝我酒庄新酿的酒?”
“啊?”沈约回过神来,道:“是霜雪离么?”
唐夜有些意外:“正是。看来你来这里,是他的意思。”
沈约默了一瞬,道:“正是。青州酒税收入近年来异常高涨,也很难不查。只是我没想到,这酒庄的主人竟然会是你。”
唐夜道:“我素来在燕云,京中没有产业,就是担心遁叶多想。这间酒庄也是用来私人酿酒的,凡是中等酒酿卖出去,但是近年我想酿造杏花酒,一直没有成功,因此便生了些其余口味的酒,没想到还挺受欢迎的,不知不觉竟然做大了。”
沈约笑:“若是寻常商贾听到默之你说的这些,肯定要口吐白沫了。”
“你只管如实回报便是,”唐夜道,“这一点信任,遁叶对我,我想还是有的。毕竟这不过是一家酒庄罢了。”
沈约点点头。
沈约环伺酒庄四处,发现布景着实不凡,不是那种华丽的,却是清雅素淡的,不像是唐夜一般时候的喜好风格:“你这庄子倒是雅致,不像你府上的布置。”
唐夜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这庄子,是我想用来送与遁叶的。”
沈约哽住了一口茶,道:“......遁叶哪里,你打算如何?”
唐夜看向院子一处的杏花,沈约惊叹于杏花于这深秋也开花:“这花是栽培出来的新植么?”
唐夜颔首,眼神温柔:“他最爱杏花。”
沈约刚想刺几句,唐夜便道:“拾得,你和季寒还没有一起过吧?”
沈约不明所以,只是听到他提前季寒,心中有一些奇怪的感觉:“......我才发现自己心悦他不久。”
唐夜轻声道:“那你日后便会知道了,若是你一旦尝到一点点甜,你就再也不愿意失去了。”
沈约心有些慌乱。
唐夜又低声呢喃:“可是我害怕。”
害怕他是不开心的,怕他是伪装出来的,怕他与自己是虚与委蛇。
连他最爱的温柔,都是面具。
唐夜有说让沈约住下,但是沈约觉得还是客栈更加方便,毕竟行李什么都还放在那里呢。不知道为何这楼下无人用饭,沈约只见得店小二在柜台笑得像个傻子,沈约摇了摇头,独步上了楼。
本来已经回来了,沈约更是毫无设防便进了门,倏忽被人捂住了嘴,沈约心里一凛,往那人的脚上狠狠一踩。
身后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声,沈约觉得有些不对,往后看,那人竟然是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