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觉得难过,就不要再说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玄霄的目光中却流露出无尽的绝望,这是李惜花从未见过的他,压抑和痛苦仿佛锁链一样将这个人一层又一层地裹住,不得解脱。
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一个口子一样,雨点狠命地朝身上砸去,竟令人生出刀割般的痛感,天色渐渐昼夜颠倒,光线疯狂地逃离这片区域,躲避黑暗。
雨中的人肃立了片刻,下一秒,又迎着狂风一点点艰难地向前挪着步子,他不顾风卷着雨灌在嘴里,用被雨声压得几乎不存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和那些蛆虫一起腐烂,连一丕黄土都得不到。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我,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我的存在。”
突然,玄霄弯下腰,被雨水呛进了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仿佛要将心肝肚肺全都咳出来一样,身体随之颤抖起来。
李惜花的心揪成一团,拉住这人,在风雨中喊道:“不要说了,我送你回去。”
摇了摇头,玄霄甩开他,倔强地又一次站起来。
“不,我要你听着,仔细地,一字不落地听着,因为这就是我的过去,这……才是我。”
“阿玄……”
李惜花欲言又止,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升起,这一刻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这人。他想要将这人强硬地带走,赶紧送回客栈,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喝一碗暖胃的姜汤。可是玄霄的固执,他的悲伤,让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将这人痛苦的表情收入眼底,李惜花清楚地知道他的阿玄是下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将这一层伤疤揭开,把那段鲜血直流的过去展现在他眼前,他不能打断,也无法打断,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
他想要帮他,而令伤口愈合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伤口的所在,并将其上的腐肉剜去,如此新肉才不会继续腐烂。
玄霄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讽刺至极的笑意,他转身,幽幽说道:“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可那个人偏偏从绝望中救了我。”
思绪再次沉入回忆,眼前仿佛可以看见微暖的光洒入那间立着一栋二层木楼的小院子里。角落里他夏天撒下去的曼珠沙华种子已经开出了花,一团团一簇簇,仿佛红色的火焰,在阳光的照耀下美得惊人。
这里是他的避风港,是属于四大护法之首,慕容鸩的小院子。而院子的主人正坐在生着一株紫藤花的花架下,仔细雕着一块木头。
他师父的手极巧,不消片刻便雕出了一个雏形,可这人却突然一抿唇,将那块木头合在掌心,催动内力震成了齑粉。
这一幕对于玄霄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师父爱极了木偶,而他手中这个名唤“墨”的木偶已经雕了足足一年。他每次总是会精心挑选木料,仔细琢磨数天,若是有一点瑕疵,便会极不满意,毁去重来。
师父总说,这个木偶就是他。
他爱他,所以要雕一个世界上最完美,最独一无二的他。
玄霄恭敬地上前:“师父。”
把手中的木屑随手洒在土里,慕容鸩抬眼,一双桃花眼中水波潋滟,似是蓄满深情,他微笑道:“枭儿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目光微微闪了一下,玄霄垂首说道:“一切顺利,多谢师父关心。”
“很好。”慕容鸩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帮为师打盆水来。”
“是。”
他师父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容不得一星半点的污秽,玄霄服侍他用香花泡水净了手,又捧着白绢亲自将那双修长的手拭干,等做完这一切后,才重新退回一边,安静地听候指示。
“最近剑练得如何了?”
“回师父,每日劈砍刺各两千下,成套剑招演练一百遍,单招各一百下。”玄霄垂眸,如实答道。
慕容鸩轻笑:“你这般至少要练上三四个时辰,我见你每日寅时便已经起身了?”他伸手拂过玄霄的发顶,似是关怀地说道:“你在剑术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是该多努力一些,但也别太急功近利。”
感受着掌心透过的温暖,玄霄愣了一瞬,有些局促地暗暗捏了一下自己的小指。
“是。”他回答道。
收回手,慕容鸩习惯性捻了捻耳上挂下的蓝色流苏:“今日正好得空,你就在这院子里把最近新学的那套剑法演练一遍,为师帮你看看还有哪里不足。”
玄霄退后了两步,抱拳行了一礼:“是。”
他走至院子的中央,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手腕一抖,寒芒乍现的瞬间,锋利的剑刃划破了空气,剑身震颤,发出一阵龙吟般的轻鸣。
这是一把漆黑的剑,剑身没有半点装饰,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一丝赤色从浓墨般的剑刃上映出。
师父说,他遇见他的那一日便是他的生辰,送了他这柄名为“渊夜”的剑作为生辰贺礼。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有生辰,这世上竟也会有人为他过生辰,甚至送他礼物。
短短两年,慕容鸩让他尝到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被人关心,第一次生病被人照顾,第一次过生辰,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一次……
觉得活着,不只是活着。
☆、110章 提线木偶
一套剑法演毕,玄霄微微有些喘息,他一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面朝慕容鸩的方向望去,却看见那人眼底搅动的暗流。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目光,仿佛黑色的漩涡一样,深不见底,又透着一股偏执与疯狂。
“不愧为我的枭儿。”慕容鸩抚掌而笑:“你做得很好。”
“完美,非常完美。”这人不断重复着这个字眼,接着话音一顿,霎时间敛去所有的笑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幽幽说道:“不过,还差这最后点睛的一笔。”
那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只每天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为了一根肉骨头,满心欢喜地追在这人脚边打转。
然而人这一生,若一直活在黑暗中,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他见到光明,明白希望之后,又被这虚假的希望一脚踹回了黑暗。
那一日,他听从慕容鸩的命令前往毒部取东西,却被这个师父亲自带人当场捉拿。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所有人都说他偷了断肠腐骨丹的解药,要将他剥皮剜心,生生剁成肉泥喂毒虫。
可他不信,不想信,也不敢信。
师父明明待他那么好,会关心他累不累,渴不渴,会为他过生辰,送他礼物。他那么爱他,敬他,为了他像疯狗一样地四处咬人,无数次陷入绝境,落得满身伤痕,只为了将这只美丽的仙鹤留在自己的世界中。
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他被人押着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向慕容鸩,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能循着本能伸出手,如同当初一般死死拽住这人的衣角。而这人也像那时一样蹲下身,伸手拂过他的发顶,那只手依然那么温暖,烫得令他窒息。
玄霄仰着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字字艰涩地问道:“为什么?”
然而这人却微笑着轻声对他说:“枭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杀一个人非得要理由吗?”
如此轻飘飘一句,竟就这般将过去所有的一切全都抹去,当作从未发生,那一刹那,他那可亲可敬的师父只剩下冰冷的眼神,抹讽刺的笑容。
玄霄望着朝夕相处两年之久的人,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心甘情愿被他杀死的理由,哪怕是谎言也好,但偏偏这人连最后的谎言也不肯给他。原来到头来,他竟像个跳梁小丑,自以为是地活在自己织造的梦中,依旧生如蚍蜉,去似朝露。
可笑,真真是可笑!
瞬间往日的温情全都支离破碎,愤怒、怨恨、不甘、绝望,一切人性的负面情绪就像喷发的熔岩,奔腾在身体里的每一处血脉之中。
但即使再愤恨,再怨怒,他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因为在这个实力至上的千重阁里,弱小就是原罪,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除非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否则永远都只能任人欺凌。
那一刻……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什么叫做生如蝼蚁。
于是就这样,他被他交托了所有的信任,发誓要用性命护着之人,亲手关进了千重阁地宫的水牢之中。
又一阵狂风吹过,天上乌云翻涌。
玄霄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讽刺地说道:“我今日的一切都是那人一手雕琢出来的,在他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他手中那些无感无痛,无血无泪的木偶。”
李惜花心中不忍,安慰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话,玄霄放下遮着眼的那只手:“不,你错了,这一切都不会过去。”他抬头,目光冰冷地望着前方,好似透过虚空看着什么一般:“若有朝一日,我再见到他,定要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百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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