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注意。”季怀捏着扇子拍了拍掌心,语气轻飘飘道:“长得不错。”
“那是,前儿个三房二房几位小姐老往四房那边跑,就是为了看那和尚呢。”阿连道:“惹得三奶奶和二奶奶很是生了一通气。”
“啧,人家都出家了,真是丢人现眼。”季怀颇为嫌弃,“再好看也是秃驴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还未落,拐过连廊便同那和尚撞了个正着。
可见人是不能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比如现在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季少爷天生脸皮厚,若无其事地冲那和尚笑了一下,“法师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和尚淡淡地冲他行了个佛礼,不急不缓地绕过他往前走了。
季怀呆了一下,扭过头去瞪着那和尚孤高冷漠的背影,问阿连,“这和尚是个哑巴吗?”
阿连无奈道:“少爷,你都当面喊人家秃驴了,还指望他对你好脸不成?”
“不是,出家人不都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吗?”季怀瞪了好一会儿才气闷道:“这和尚好生小气。”
不管那和尚是不是六根清净,反正季怀季七少爷是没办法清净的。
晚来城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不着调的少爷,没过几天便有人约他去风华楼喝酒听曲。
按说季家老太爷丧期刚过,季怀怎么着也得老实几个月,可他偏不,接到信儿便带着阿连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一路往风华楼去了。
风华楼是晚来城最大的青楼,季怀是这里的常客,他刚走到风华楼前的街上,楼里的姑娘就有眼尖的远远望见了他,在楼上倚着栏杆笑着喊他:“季郎!”
白衣公子闻言顿足,仰起头看向声音来处,温润的眉眼满是笑意。
看得楼上几位姑娘皆是羞红了脸。
季怀甫一进楼,楼里的妈妈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季公子可是许久没来啦!楼里的姑娘们可是念您念得紧呢!”
季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妈妈道:“那今天还是让雪柔陪您?”
季怀点了点头,被那妈妈一路引着来到了风华楼后面的雅间。
刚推开门,便有人嚷道:“季含玉你怎么才来?”
只听这声音便知道这人已醉得不清。
雅间里坐了五六位年轻的公子哥,还有位姑娘在珠帘后抚琴,房间内便再无他人。
旁边有人捣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冲季怀笑道:“季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都喝醉了。”
季怀不置可否,只坐下来倒了杯酒自顾自喝了,笑道:“这有什么,取了表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还清醒的人有些面面相觑,有感眼色的忙挑起了其他的话头,几轮酒过后,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季怀抿了口酒,用手支头,眯眼听着帘子后的姑娘唱曲儿。
男子弱冠后便可由长辈赐字,季怀今年二十又一,自然是有字的。
只是这表字季怀从不肯叫,更不喜欢听别人叫,他宁可别人喊自己季怀。
季怀的字是季家老太爷取的,长者赐字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他表字里的这个玉字,是季怀父亲和叔叔那一辈都有的。
这便很值得琢磨了。
但凡听闻些当年季府的旧事,这事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了。
季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得极俊,然而找了位貌若无盐的妻子,大约是这位妻子过于强悍,生得四个儿子都是肖母,没有半点遗传到季老太爷的容貌,甚至连老太爷的孙辈们也深受影响,都生得不甚好看。
季老太爷发妻早亡也未曾再娶,独自一人将四个儿子抚养长大,长子便是后来的季大老爷,娶了季大奶奶,季家大奶奶貌美如花,可惜季大老爷无福消受,不到三十便死于恶疾,只留下季大奶奶和三个年幼的儿子。
而季怀,是在季大老爷死后第十个月出生的遗腹子。
而且季怀越长越好看,同上面三位亲哥哥无半点相似,反倒是跟季老太爷愈发相像。
于是,这些年来府内府外的风言风语便没断过。
季怀从小到大从旁人口中听过无数种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背后不知道都被戳了多少脊梁骨也不甚在意,却不曾想季老太也临死临死还要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单从季怀来看,这也忒恶心人了点。
可他又没有办法让死了的季老太爷被表字给收回去,也只能捏着鼻子硬受着。
他堵不住众人悠悠之口,也没办法让自己流着的这身血干净一点,到最后也只能是跟自己怄气,让自己不痛快一些。
也让自己能更痛快一些。
季怀一顿酒喝得没滋没味,连旁边的雪柔姑娘凑上来都没让他笑上一下,及至月上中天,他才带着阿连回到了府中。
阿连扶着他从后门进府,有些担忧道:“少爷,明儿个是初一,还得跟大奶奶请安呢。”
季怀有些醉了,闻言轻嗤了一声。
季怀虽然瘦,但身量却高,阿连小小一个人有些艰难地扶着他回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一步给撒了手。
季怀醉得腿脚发软,整个人便要向前栽去,然后被人一把托住了胳膊。
他借着对方的力道站了起来,清冷的月光下,他只看见了片白色的衣角,便彻底醉了过去。
翌日。
哪怕宿醉之后头痛难忍,季怀还是得去给季大奶奶请安。
临走时他往袖子里塞了个小木盒,便一路逛悠到了后院。
季怀一贯来得晚,这次也不例外,他三个哥哥都已经到了,陪着他们母亲说话,倒是十分融洽,偶尔还能听见笑声。
季怀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让丫鬟进去通报,等丫鬟们打起帘子才施施然走了进去。
屋子里原本十分祥和又融洽的气氛凝固了一瞬。
“儿子给母亲请安。”季怀道。
季大奶奶原本正同老三说话,闻言连头都没往季怀这边偏,只淡淡道:“坐吧。”
季怀照例选了个远远的位子,端起桌上丫鬟奉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也不知喝得是什么滋味。
季怀大哥在隔壁县城做了个小官,二哥三哥是对双胞胎,只比季怀大一岁,两人都十分喜欢做生意,已经将季家的生意接过了不少。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都比季怀懂事有出息。
但这些都不是季大奶奶对季怀冷淡的原因。
三位哥哥对季怀也十分疏离,那边母子几人亲密融洽,季怀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他初时不明白,可听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传言,后来便渐渐懂得了其中的龌龊龃龉。
然而任何传言都抵不过他母亲对他的冷淡和眼神中夹杂着的厌恶。
这可比风言风语实在多了。
起初季怀也恶心透了自己,后来发现恶不恶心的也没什么狗屁用处,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后来季怀想,这着实没必要,又不是他自己想出生的,他也没做错什么,至多不过被人骂两句背后戳戳脊梁骨,爱谁谁,无所谓了。
季怀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小半个时辰挨过去,他三位哥哥陆续告退,他也紧随其后,只是将袖中的木头盒子递给了丫鬟,对季大奶奶道:“前儿个逛街瞧上了个簪子,虽不值钱,不过样式挺好,便给母亲送过来了。”
季大奶奶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声音平平,“你有心了。”
“应当的,儿子告退。”季怀没奢望她多说几句话,老老实实地离开。
当然,即便是能多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应付。
身后的门帘刚放下,季大奶奶的声音隐约从屋中传了出来:“……扔远点儿,别让我瞧见。”
季怀脚步微顿,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袖子,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季大奶奶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深宅妇人,她掌控季家生意这么些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对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彻,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杀人诛心。
好像让季怀不痛快了,难受了,她就能勉强舒服一点了。
饶是季怀早就习惯了这些手段,却仍然感觉一口气闷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怀沿着连廊慢悠悠地走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惹得人心烦,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觉,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师,早啊。”季怀上前走了两步,隔着水汽朦胧的雨幕望向撑着油纸伞的年轻僧人。
连廊前是一大丛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绿,细细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旧只同他行个佛礼。
季怀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这下见他又不说话,便懒洋洋地倚在连廊的红漆柱子上,嬉笑道:“难不成法师修的是闭口禅?”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怀耳中。
“不是。”
原来不是个哑巴。
季怀抱着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师为何不同我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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