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从前以为心如刀绞只是话本里的无病呻吟,然而此时却切实地感受到了。
湛华几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便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季怀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的叶片终于有清晰起来,他低下头,借着枝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看见了地上洇湿的那一小块土地。
?
季怀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摸把脸,结果一抬手,掌心是已经快要干涸的血。
竟然没感到疼。
季怀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血,又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迟迟未好的伤口。
他极少受伤见血,因为怕疼,所以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所以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伤口到底是新还是旧。
他只是想和湛华一起,逃命也好,找个地方从此隐居也好。
不过是一些小伤口,和一点血而已,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只要湛华还在他身边。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然而当初那些混沌的猜测和疑问如今变得清晰明了,突然让季怀有些唾弃自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拨开了前面遮挡视线的灌木丛。
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随时都能将他丢弃——季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人寄予希望。
像只记吃不记打的畜生。
季怀笑了笑,突然觉得心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和遗憾。
第17章 好人
季怀仰起头看了看几米高的围墙,叹了口气。
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他也不敢往下跳。
季怀果断放弃。
前院传来了嘈杂的刀剑声,不时还能听到声声惨叫,季怀弓着腰沿着后院的围墙转了一圈,在一片牡丹花丛下发现了一个狗洞。
季怀犹豫了不到两秒钟,脱掉外面显眼的华贵外袍便钻进了那个狗洞,顺利地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
外面是一条阴暗狭窄的小巷,季怀伸手从墙上抹了把墙灰,然后往自己脸上糊了好几下,一边往外跑一边扯乱了自己的头发,将头上的玉簪揣进了怀里。
时值正午,阳光正盛,季怀热得快要喘不过气,脖子的伤口疼得惹人烦躁,他扯下脖子上包裹伤口的布条,缠在了自己手上。
小巷尽头通着一条大街,街边商铺林立酒旗飘摇,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沿街叫卖,全然不知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正在刀剑相搏。
季怀贴着街边垂下头匆匆地走着,身后传来了叫嚷声。
“干嘛呢!”
“转过头来看看!”
“不是,滚!”
“什么人啊……”
季怀匆匆转过头看了一眼,是穿着徐府家丁衣服的仆人,这些人冲进了人群里,专门逮着年轻穿着华服的公子哥看。
季怀转过头,见前面有三五个乞丐蹲在台阶上,拿着竹竿在敲自己跟前的破碗。
季怀在离他们不远处蹲了下来,前面是个馄饨摊子,摊主正忙着煮馄饨,他刚巧蹲在那大炉子后面,街上的家仆匆匆自馄饨摊前而过,压根没注意到季怀。
等人走远了,季怀才起身,走到那馄饨摊子前问:“大叔,请问这附近可否有当铺?”
那大叔看了他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一刻钟后,季怀拿着玉簪子换来的二两银子,混在了一队正在出殡的队伍里,出了城。
阳光照得人眼疼,耳边是送葬人的痛哭声,扬到空中的黄色纸钱纷纷飘下,落到树枝黄土里,又被人踩进泥里。
青年攥着手里的二两银子,站在漫天黄纸钱中,举目四望,一片空荡。
竟是无处可去。
“他去得早,终身未娶,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旁边突然有人跟他说话,大约是将他误认成了来送葬的哪个远方亲戚或者哪位好友。
“啊。”季怀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
“前年冬天我同他借银子他二话不说便借给了我……他是个好人。”那人有些哽咽,“我跟他约好下个月进京赶考,一起金榜题名的。”
“但他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季怀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节哀。”
可人终归是有哭累的时候,心中再难过,也流不出眼泪来。季怀听着周围哭声渐弱,黄纸飘零,长日灼眼。
他冲死者的方向一揖到底,然后离开了。
季怀没有去城外破庙去找权宁,他现在不敢再信任任何人,在驿道边的茶馆换了点干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①
他依稀记得从前学过的一句诗,年少时便觉得很好,于是他便决定向去往江南。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江南。
湛华那两个属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追上来,到时便是他的死期。
季怀倒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终归他还是不甘心的——被湛华耍得付出满腔真心,傻得都要冒泡。
只是季怀没想到,追到他的是权宁。
约莫是几天后的夜里,季怀坐在火堆前烤鱼,被鱼刺卡住,咳个半死的时候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一声嘲笑。
季怀抬头,险些被火光照耀下的金色面具闪瞎眼。
权宁从树上跳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拨拉了拨拉快灭掉的火堆,毫不掩饰地嘲笑他:“瞧你这点出息。”
季怀一气之下终于将那根鱼刺呕了出来,隔着火堆瞪着他。
权宁抬手一挡,嬉笑道:“季七公子,你可别这样看我,我怕我把持不住。”
季怀没被鱼刺卡死,险些被他这句话给噎死。
权宁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笑得有几分邪气,“你要不要跟我好?”
季怀恶狠狠地咬了口鱼肉,被腥得泛恶心,“不。”
“别这么急着拒绝。”权宁绕过火堆坐到他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轻浮的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我起码不会要你的命,能护你周全,怎么样?”
“我不是断袖。”季怀的鱼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权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权宁顿了顿,大声笑了起来。
季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权宁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喊我权公子,哈哈哈哈哈!”
季怀面无表情地想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然而权宁的力道很大,不仅不让他推开,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点,目光落在他脖子的伤口处,笑得极为暧昧,“阿怀,你看看你脖子都被那秃子咬成什么样了。”
季怀被这声‘阿怀’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恼怒地沉下声:“请你自重。”
权宁却偏生像被他惹起了兴趣,黏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脖子,跃跃欲试道:“阿怀,我能不能也咬一口尝尝?”
季怀:“……”
见他不悦,权宁又退一步,自以为体贴道:“若你怕疼,我只舔一口?”
季怀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见他竟真的凑了上来,慌忙一推,“你——”
“放开他。”一道带着杀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噼啪。
木柴爆开了火星,季怀闻声望去,在火光中看见了湛华那张冷淡的脸,浑身一僵。
权宁利落地扣住季怀的肩膀将人带着站了起来,手臂暧昧地搭在季怀的脖颈处,却随时能取走季怀的性命。
“你吓着我家阿怀了。”权宁转过头对季怀笑嘻嘻道:“不怕不怕,哥哥保护你。”
季怀没工夫搭理他,只是盯着火光对面的湛华。
湛华依旧是那副冰冷沉默的样子,冷静到快让季怀以为要杀自己的是另一个人。
湛华的目光扫过权宁搭在季怀脖子上胳膊,落在了季怀的脸上。
“怎么走了?”湛华问。
季怀险些被气笑,他反问道:“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走?”
湛华愣了一下,“权宁告诉你的?”
季怀咬了咬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我亲耳听到的。”
湛华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他道:“我缺味药引子,你正合适,杀你是早晚的事。”
季怀怒极反笑,“那还真是让你煞费苦心,要我的命直说便是,何必一路上惺惺作态,平白扰人心神!”
湛华一贯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上去像是有点疑惑,“药引需活体入药,保护好你周全是必须的。”
何况,若真说扰人心神,也是季怀在先,现在反倒倒打一耙。
季怀只觉一口血堵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憋闷得让人发疯。
湛华每多说一个字,都在说他季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季怀咬得牙根发疼,舌尖尝出了铁锈味,他笑了笑,“好啊,既如此,那我便先谢过你这一路相护之情,但比起做你的药引子,我情愿死在别人手里。”
湛华皱起眉,看了权宁一眼,“所以你要同他做断袖?”
季怀恨不得直接掀起火堆扣到他头上。
权宁得意一笑,“哈,看来我还是比你更讨季公子欢心。”
“他体内带毒。”湛华语气认真地同季怀道。
权宁的笑戛然而止,看向湛华的目光带上了森然的杀意。
季怀嘴角微微抽搐,他身边的权宁暴躁到杀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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