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吴初芙传信来平都,言辞切切,都是对周越的关怀,没有只字片语提到白秉臣这个儿子,好似把他送到平都之后就断了母子情分一样。
“既然这么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为什么还要他跟着我来平都呢?是觉得我有一个在平都做官的爹,可以混一个好的前程吗?”白秉臣自嘲地笑了,“那我算什么呢?只是白家和吴家联姻的一个结果吗?原来不管是旌州还是平都,都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要是非要计算白秉臣得到的那点少的可怜的亲情,那是他还在旌州的时候。
从他记事起,自己就随着母亲改嫁到了旌州的一家周姓商户家。那时吴初芙待他是极温柔的,顾虑到他的心情,就连改嫁都小心翼翼地征求过他的意见。
可是后来,母亲有了周越,一切就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那个孩子的身上,而对白秉臣很少关注。
寄人篱下的自卑养成了他敏感的自尊心,他恨着这个抢走自己母爱的弟弟,但是又渴望着能通过他来修复和母亲的感情。他就这样在矛盾的拉扯中长到十四岁,直到吴初芙收到白家的信。
白秉臣从未见过的父亲要认他回去,让他继承白家的家业。
他无声的抵抗在吴初芙冷漠的眼神中崩塌,他一直倔强着,以为自己只要这样被卑微而讨好地做着周家的一个透明人,为弟弟的未来铺路,那他也可以在周家觅得方寸之地,蜷缩着过完这一辈子。
可不过是一封书信,他的母亲就不要他了。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多余的人,在周家是碍眼的,在白家也不过是一个继承家业的人选。
白建忠和吴初芙和离后并无其他儿子,只有一个早前侧室生的女儿。
这个时候,白建忠才想起自己在旌州还有一个儿子,写了书信向吴初芙讨要,好像他是个可以随意拿走的摆件,想起来就可以拿去增添增添门楣。
原本他还安慰着自己,母亲是怕自己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才将他送到亲生父亲的身边。
可当她殷切地让自己把周越也带入平都去谋一个好的前程时,他才惊觉,那个在自己小时候手执书卷给自己念《诗经》的母亲已经消磨在商户家的算计中,她已经习惯去计算每个事件的利弊得失。
如今自己亲手杀了周越,那点微薄的母子之情也被他亲手断送了。
“旌州那边是先瞒着还是......”江衍对白秉臣的旧事隐约知道一些,他知道此时开口询问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可是平都中形势复杂,左相的人一直盯着白府。
他们这次追捕得急切,动静闹得大了些,差点就让张九岱的人先一步抓到周越。
饶是如此,白秉臣还是被陛下禁足在府一旬思过,如今才解了禁足不久,要是被张相的人探听出些什么,去旌州告诉吴初芙周越的死因,闹回平都来,情势就更加不好。
思量再三,虽说让白秉臣亲口告诉吴初芙,自己杀了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件事会伤了母子情分,可却是眼下最好的打算。
数年练就的淡漠性子倒也没有让白秉臣犹豫多久,他收敛了情绪,回道:“把他的尸首送回旌州吧,对外说是他路遇匪寇,遭遇不测。对母亲私下里,告诉她实情吧。”
反正一切隐晦地,想要埋藏的,都会浮上水面。白秉臣狠狠地捏住自己毫无知觉的腿,自己已经是个废人,痛不痛的又有什么要紧。
“家主让我找的东西拿回来了,是按照您的吩咐,隔了好几年,转了许多手,才装作路过的客商买下。”
“叮——”一声清脆的响动。
是江衍把一只白银细环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白秉臣垂眸看向那只银环,默默地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银环。
这对银环是梅韶的贴身之物,当年他们同去科考,梅韶赠了一只给他。梅韶入狱后,得罪过的一些世家子弟时不时地来找他麻烦,渐渐地,连他手上的另一只银环也不知所踪。
白秉臣花了大力气才打听到这只银环的下落,又辗转几次,历经数年,倒了好几手才敢拿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念于一件旧物,只记得自己戴着银环的时日是那样的安心。
白秉臣伸手覆住一对银环,只觉得触手冰凉,又慢慢地被他的手焐热。
时隔数年,兜兜转转,故人再见,双环也俱在手中,这让他刚才浮躁的心性平静下来,就连这些年来看不到头的争权夺利的道路也变得有些温度起来。
他想起那个少年叼着草,躺在院里那棵梨花树上,对着他笑得明朗。
那个人说:“你怕什么?千佛寺的老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这一辈子大富大贵,是最有福气的人。如今,我把这佛光分你一半。今年科考,你定能高中。”
梅韶从树上一跃而下,从右手腕上抹下一只银环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听见记忆中的自己对着那个少年说:“他日朝堂共立,愿与君平分春色。”
那是自己入平都以来,第一次那样坚定地,不愿做他人的陪衬,不想再畏缩着逃避,而是想和他一起占尽春色,不差分毫。
若是自己不能偏安旌州一隅,非要到这平都官场上杀出一点名头,那他也希望自己能站在这个少年的身侧,并无半点逊色。
可是世事总是乱人心志,他独占春色六年,无人可分。
白秉臣收了银环,也掩藏住自己的思绪。
“比武场上盯得怎么样?”他隐约觉得梅韶和陛下达成的交易和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有关,派人盯住了擂台那里的动向。
“终试的名单出来了,从对决上来看,这几个人进入终试也算是实至名归。只是,这进入终试的对决过程上有些奇怪。”
白秉臣微微皱了眉头:“难不成还有人敢舞弊?”
“倒也算不上舞弊,只是有些有意为之。十甲中有一个叫剑十六的黑衣剑客,擅长快剑,身法诡绝了些。江湖上卧虎藏龙,这本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奇就奇在他好像是在给凌澈开路。”江衍显然是暗中调查过一番,发现这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才否认了“舞弊”一说。
“他的比武过程胜负参半,入围的不声不响,要不是对决的人越来越少,还真的很难发现。对付那些奇招异术,他基本都是能赢的,反而遇到些正统武功,他就输了。”
听江衍的描述,剑十六本就精于奇诡身法,对上稀奇古怪的他能胜出,对上光明磊落的他输得彻底,这也很符合他的武功风格。
依着这点,是断不能判他舞弊的,可是天下武功相生相克,他偏生像个筛子一样,将与凌澈相克的功法都过滤出去,只留着些相生的功法在和凌澈比谁更强硬。
直到到了终试,才让人发觉剩下的人除了剑十六,竟都是刚硬的功法。
“你觉得这不是巧合?”白秉臣转着手上的扳指深思,“是与不是,明日终试可见分晓。”
如果剑十六真的是有人刻意安排在比试台上的,那争夺驸马之位的终局必是他们二人,而胜者一定是凌澈。
晋西军入平都意味着原本四大军候各据一方的牵制场面即将打破,剩下的三个军候再不能做骑墙之势,要么自立为王,要么归顺朝廷。
白秉臣知道赵祯重整军队之心急切,但也没想到,他借着一场姻亲,不声不响地埋下了黎国未来十年军中格局。
第14章 苦肉计
为表宽厚,比武招亲的终试,赵祯亲自来青鸾台露了个脸。
他嘴上说着是忧心着景和长公主的婚事,来看一眼就走,不需要劳师动众,却早早地让礼部安排了官员们的座次。
官员们见赵祯这样地关怀这个长公主,觉得驸马以后在朝中行走的次数也不会少,都巴巴地想着来讨好讨好这个未来的驸马。也不用赵祯明示,但凡有些品阶的官员都殷勤得很,搞得青鸾台像早朝的崇政殿一般,随手一抓,都是四品以上的紫色官袍。
平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到得齐齐的,除了白秉臣。
能在平都混上个官位的,都是处处谨慎的老狐狸,即便不在宫中,不在早朝,大家也都各自按照品阶在环阁中坐得好好的,根本用不上礼部的安排,自己就坐得没有半点错处。这就让靠着赵祯近的那个空位格外引人注目。
“陛下,吉时已到。”见赵祯还没有宣布开始的动静,礼部主持的官员小声上前提醒。
赵祯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座位,微微地皱眉:“右相没来?”
自从上次内殿交谈后,赵祯一直等着白秉臣的回应,却没有等到丝毫动静。
白秉臣是个权衡利弊的聪明人,自己的话说到那个份上,他也应该识些时务。
赵祯知道白秉臣不愿意梅韶回平都,心中难免有气,可这样失礼之处是从来都没有的。要不是知道白秉臣浸润朝堂这么多年,向来谦逊有礼,不是个情绪外露的,赵祯都快以为他仗着位高权重给自己脸色瞧。
“白相政事繁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觑着赵祯的脸色不太好,张九岱见机插着话,生怕这场火点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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