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娘亲的态度可见,娘亲是盼着傅北时倒霉的,最好能自顾不暇。
年知夏紧张地道:“那王公子犯了甚么事?”
年母答道:“据闻是失手杀了一名妓子。”
要是换作别的官员,身居高位的吏部尚书的独子,宠妃的弟弟失手杀了一名妓子这等事不值一提,大抵走个过场,便会将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家。
但傅北时不同,定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容许凶手逍遥法外。
今上算不得昏君,应当不会被枕旁风吹得是非不分罢?
年知夏如是想着,却因为担心傅北时而食不下咽。
用罢晚膳后,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烤年糕。
年家三人皆以为年知夏是在为明日便要回镇国侯府而发愁,一个接着一个地安慰他。
“我无事。”年知夏展颜道,“我难得回来,我们来对弈可好?”
年家五人皆善弈,各有胜负,上一次对弈是在收到镇国侯府的聘礼前,最终的胜者乃是去向不明的年知秋。
这次对弈由年知夏对年知春,年母对年父。
起初,四人都没甚么对弈的心思,后来,胜负欲起来了,出的差错才少了些。
一个时辰后,年母将年父斩于手下。
又一盏茶,年知夏大破年知春。
而后,由年母对年知夏,年父对年知春。
在年知夏的记忆中,他年仅三岁,年父便教他对弈了。
四年前,他曾与傅北时对弈过一回。
一十又七的傅北时轻敌了,被一十又二的他轻而易举地杀了个片甲不留。
作为对他的奖励,他让傅北时给他当马儿骑。
爹爹曾对他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因而尽管他哀求过爹爹许多回,爹爹从来都不肯给他当马儿骑。
岂料,傅北时并未拒绝,即刻四肢撑地。
他得意洋洋地爬到了傅北时身上,抓着傅北时的发丝,兴奋地道:“驾。”
他自小早慧,但在某些方面却颇为幼稚,是由于爹娘将他保护得太好的缘故。
当时,他尚且不知傅北时的身份,现下想来,傅北时当真是好脾气,由着他胡来。
他一会儿“驾”,一会儿“吁”,折腾了傅北时不少时候,才低下.身去,抱着傅北时的脖颈,撒娇道:“北时哥哥,北时哥哥,爹娘不要我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傅北时毫不犹豫地道:“好。”
他以为自己将形影相吊,开心得哭了出来,眼泪沾湿了傅北时的后颈,灌进了傅北时的后襟。
傅北时将他抱在了怀里,好生安慰,他又不知好歹地要傅北时继续给他当马儿骑。
当然,关于爹娘不要他了这事乃是他的误会,他还是回到了爹娘身边。
不知道那时候他倘使当真跟着傅北时回了镇国侯府,而今是如何境况?
但若是由他做选择,他仍是会选择回到爹娘身边。
他想着傅北时,自是被娘亲钻了空子,一招之差,兵败如山。
他定了定神,才挽回了局面,从惨败变作了惜败。
娘亲拍了拍他的手背,慈爱地道:“娘亲的小知夏定能化险为夷。”
娘亲认为他是在为将来惴惴不安,其实他是在为傅北时神魂颠倒。
少时,年父与年知春亦分出胜负了,由年父获胜。
年父瞧着妻子道:“姜还是老的辣。”
年家其余三人都笑了。
笑过后,四人面上俱是愁云惨雾。
年知夏愁的是妹妹年知秋,而其他人愁的是年知夏与年知秋。
年知夏盯着烛火跳跃的火苗发怔,须臾,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了,歇息罢。”
他率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环顾了一周后,去打了水来擦身。
他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上长出了淤青,轻轻一按,便疼得很。
倘若他对傅北时说自己膝盖疼,傅北时会不会背他?就像傅北时认为他手疼,为他剥桂花糖炒栗子一样?
擦过身后,他将余下的桂花糖炒栗子拿了来,坐在桌案前,就着烛火,慢慢地剥,慢慢地吃。
他明明没有在想傅北时,而是在想傅南晰如若好起来了,他要如何自保,但不久后,他的思绪又飘向傅北时了。
傅北时是替傅南晰送他归宁的,按理,傅北时应当在年家住上一宿,不过傅北时显然回不来了。
他向往正义与公理,可傅北时所为假使会祸及本身,他宁愿舍弃正义与公理。
但他清楚傅北时定然不会这么做,否则,傅北时便不是他所心悦的傅北时了。
故而,他只能祈愿今上明察秋毫。
待他吃罢桂花糖炒栗子,又找了一面铜镜来,照例对着铜镜模仿妹妹的一颦一笑。
一盏茶后,他洗净了双手,继而将自己剥得只余下亵衣、亵裤,便上了床榻去。
他脑中尽是傅北时,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都没能睡着,只是半睡半醒。
突然,他听见房门被打开了,他顿时心如擂鼓,是傅北时么?
不对,绝不可能是傅北时,傅北时并非登徒子,岂会擅闯嫂嫂的闺房?
果不其然,他马上便从来者的足音中分辨出了她的身份——是娘亲。
年母是来为年知夏掖棉被的,见年知夏睡得很是规矩,低喃道:“知夏,以后娘亲便不能为你掖棉被了,你长大了,要像今夜一样,不许再踢棉被了。”
明显,娘亲常常夜半起身,只为了帮他掖棉被。
他知晓自己的睡相不好,但从未着凉过,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体觉得冷了,将棉被盖上的,却原来多亏了娘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非但断了袖,还教爹娘担惊受怕,实在是个不孝子。
他倏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目,有些想哭。
至此,他全然失去了睡意,伴随着“咚——咚,咚,咚”的打更声乍然响起,他突地嗅到了一股子酒香。
已是四更了,是谁在外头饮酒?
是爹爹么?
他披了一件衣衫,推开房门,并未见到任何人,他又推开了院子门,竟见傅北时手中拿着一壶酒,立在外头,酒气冲天。
“叔叔。”他唤了一声,下一息,猝不及防地被傅北时扣住了手腕子,旋即又被傅北时拢入了怀中。
傅北时抚摸着“年知秋”的肚子,认真地道:“怀上我的孩子好不好?”
自然好,遗憾的是年知夏清楚自己怀不了孩子。
他不答,未及反应过来,傅北时已低下了首来,两双唇瓣只差寸许。
傅北时要吻他么?
他明知身为嫂嫂与叔叔接吻是不对的,但他浑身绵软,根本无力推开傅北时,且他想将自己的初吻献予傅北时。
紧接着,他忽而记起自己并未带娘亲给他做的“平安条”,且他只穿了亵衣、亵裤,纵然傅北时醉得一塌糊涂,亦可能觉察到他并非女儿身。
一念及此,他登时神志清明,寻回了气力,用力地去推傅北时。
然而,傅北时却是先他一步,将他松开了,傅北时终究没有吻他。
傅北时原就因为心悦于“年知秋”,却求而不得,心下苦闷,加之王安之毫发无伤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其父带了回去,便从衙门的酒窖里拿了一壶酒来,借酒浇愁。
——他并不嗜酒,酒窖里的酒是他买来犒劳属下的。
他一面饮酒,一面来了年家。
他心爱的“年知秋”为他开了门,在酒液的作用下,他一时间忘记了“年知秋”乃是他的嫂嫂,他只记得自己对“年知秋”一见倾心。
是以,他借着酒力,欲要亲吻“年知秋”。
年知夏凝视着傅北时道:“叔叔,你为何要这般做?”
他急欲得到答案,却不知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即便傅北时心悦于他又如何?他已嫁给傅北时的兄长傅南晰了。
这一声“叔叔”入耳,傅北时终是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要如何向“年知秋”交代,半晌,脑中灵光一现,佯作醉酒,柔声道:“明姝,你怎地回来了?”
明姝?是卫明姝么?
卫明姝乃是镇国侯同僚之女,与傅北时青梅竹马。
甫及笄,卫明姝便跟着其父上阵打仗去了。
卫明姝小傅北时一岁,年已二十,却尚未婚配。
目前,卫明姝身在边关,业已独当一面,是本朝惟一一位女将军,官居正四品,封号忠武将军。
怪不得傅北时迟迟不娶妻,原来是在等卫明姝回来么?
年知夏霎时如坠冰窖,傅北时误将他当做卫明姝了,所以想亲吻他,傅北时又及时认出了他并非卫明姝,所以推开了他。
换言之,傅北时私底下早已与卫明姝定情了。
而他远不及卫明姝,又是傅北时的嫂嫂,早该对傅北时死心了。
他奋力推开傅北时,冷着脸道:“叔叔,我并非卫将军。”
傅北时做出一副震惊的神情,连连后退,退出一丈之外,才慌忙向“年知秋”道歉:“嫂嫂,我喝得多了些,认错了人,望嫂嫂见谅。”
他与卫明姝关系不差,但对于卫明姝不含一丝情愫,于他而言,卫明姝更像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