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韶华颓然跌坐在一边,半晌才说:“怎么死的?”
净亭大师几年前路过一座小镇,遇上一位穷苦的抄经人。这人无妻无子,无父无母,疾病缠身,生活困苦,身边只带着一位老奴,唯一的生计便是为富人家抄经书。曾有人看此人字写得好,邀他做西席,他都拒绝了。只是日夜抄经诵经,过着极清苦的日子。
净亭大师听闻此事,以为此人是有佛缘之人,便上门拜访,想劝度此人皈依佛门,却未能如愿。只因那人的老仆重病咳血,已是药石罔效了。那人不愿扔下将死的老奴,净亭大师便也没有强求,放下一些银钱便离开了。
“大师可曾说过,那有缘人面相几何?”
“出家人眼中,红颜枯骨,怎会记得人样貌。”
“那人……在什么地方?”
“麟郡清江镇。”
安韶华默然不语。久久之后,幽幽地吁出一口气。心里依旧辗转煎熬。
去年夏季麟郡大雨,于七月二日子时末,清江镇堤坝被冲毁,整个镇子于睡梦中被冲刷一空,活下来的十之无一。三皇子若是在清江镇避世,只怕……
“他不是好人。”顾銛忽然说,“他纵容李赞,他草菅人命,他不拿人当人看。他轻贱除了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他是龙子。”
“那他也不是天……”
安韶华急急掩住顾銛的嘴,怕他说错话。
顾銛推开他的手:“慎言慎言,知道了。”半晌,顾銛抄起顶门棍说:“妈的。心里还是堵得慌。我去练武。”
“祖宗!大半夜的你消停些吧。我给你打水,你泡泡脚发发汗也就好了。”安韶华刚走到门口,衔春不知道从哪里出来,躬身说了什么转身走了。安韶华又坐回顾銛身边,揽着他给他顺气:“若是当日——有缘人没有跑,让人抓住了,送至御前,最大不过是圈禁。富贵闲散度过余生。”安韶华缓缓地说“这些年,他随时都能回到永安京,可是他没有。只怕,他是在自罚。”
顾銛推了他一把:“别把你那愚忠的想法灌输给我!”
安韶华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没有说话。他不觉得自己是愚忠。顾銛长在塞外,不分尊卑,快意恩仇。在他眼里对便赏,错便罚,一切皆有法度。即便是绿沉,临阵回营,该死也得“死”。
而安韶华长在宫中,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人间。不管三皇子当初离开的时候惹下多大的祸事,等到吹城平定都可以回京继续享受他的荣华。最差不过是圈禁,反正有的是人绞尽脑汁为他找理由洗清罪孽。
远的不说,就连忠亲王把持朝纲多年,险些逼得皇上退位,最终党羽皆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可忠亲王本人也不过是圈禁。
何况昭告天下的诏书上,皇上亲自将顾石说的殉国改为被奸人所害而失踪,便是留了他将来还能回去的一线生机。顾銛看不出来,三皇子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三皇子没有回去。
他贫苦度日却不肯让自己过好一点,整日诵经抄经。
他在自罚。
至此,安韶华心中确认通敌谋反的一定是李赞,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必要了。
安韶华连夜写了请安折子,附上那几张手抄经书,只说是:“于边陲寺中,与一位颇有佛缘的抄经人擦肩而过,未能有缘相见。听说这位大师十分虔诚,佛缘深厚。现将经书奉于圣驾前,愿吾皇天宝九如,福寿绵长。”
写完,招来暗卫,让速速送到二皇子手中。
次日,安韶华一行人与李五岳一家道别,顾銛拿出一个箱笼走进屋里,看向坐在炕上的李夫人:“公主,这个放到哪里?”
“二公子,我现在名唤清月。”成安公主——如今的李夫人清月说着,招手叫婆子接过了箱笼。“什么东西?”
顾銛说:“秦伯新得的药方,说是治骨伤有奇效。”
李五岳上前一步说:“多谢二公子挂念。”
“应该的。”
顾銛细细说了用法,李五岳拿出纸笔记下了。
出得门来,顾銛小声问了李夫人的伤情,李五岳说着竟落下泪来。当日李夫人城上一跃,虽有立秋、绿沉、顾銛三人三次相救,却双腿尽断,伤口染上了泥沙,当时没能弄干净,且不说阴天下雨,便是平日里也总是酸胀难忍,就连夜里都时常痛的无法入眠。
成婚之后李五岳也断了生儿育女的心思。毕竟李夫人这身子是定然不能冒险的。可谁知前不久李五岳酒后失了分寸,李夫人如今已经有孕四月有余。李五岳知道消息之后几次想要拿掉孩子保住李夫人,可是李夫人以死相逼,硬是留下了这个孩子。
前不久李夫人说,想要看看这大祐的善堂是什么样子,无父无母的孩子们可有衣食,无人奉养的老人可能温饱。李五岳便驾车,带着夫人四处走走看看。许是老天垂怜,许是这一路奔波反而锻炼地李夫人身体强壮了许多。入夏之后,安韶华收到信说李五岳李大人喜得千金,母女平安,取名宝珠。那是后话。
东宫,寝殿。开隆帝下旨的时候说太子赐住东宫,但事实上住在东宫的是他自己。东宫被他按照原先的记忆一点点恢复了,甚至廊下还挂了几个空鸟笼子——一如当年。
开隆帝刚用过午膳,正要歇晌。
太子殿下一路奔来。“父皇,快看!”
开隆帝接过来一看,是安韶华的请安折子。拿在手里便没什么兴趣了。这些个外派之臣,有事儿没事儿总爱上个请安折子。左右不过是我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想到了吾皇。带给吾皇一点心意,愿吾皇——好多吉祥话。其实说白了不过是皇上可别把我忘了。有些个胆大的还要弄个什么刻字的石碑啊巨龟的夸夸自己。这个安韶华还是个憨的,他的折子最没意思。
但看在这个二儿子的面儿上,这个折子还是要看的。毕竟安韶华是他的人。
只是太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宋廉之后就告辞了。
开隆帝年纪大了,午间困顿,便睡了。
等想起还有这回事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淫雨霏霏,空气都粘稠了许多。鲜美的桃子摆成寿山的形状,一枝杏花斜斜地插在一只白釉蒜头瓶中,一片落英缓缓落在一旁。切好了的桃子,剥好的荔枝放在盅里,外面放上热水捂好了。年纪大的人肠胃弱,吃食上总要格外地用心。案边的香炉上升起氤氲的烟,弯成十分祥和的样子,仿佛静止。
宋廉跪在开隆帝身后,哭得衣襟都湿了。
开隆帝半躺在榻上,将经书放在心口。“月莲爱心经,宋廉,你亲自去,把心经烧给她吧。”
也许是手中儿子的字迹让年迈的开隆帝想起当初与李妃在宫中相互依存苦苦支撑的日子,那时候的李妃还不叫李妃,叫月莲。十一二岁的月莲有着小女儿的各种心思,也有着好些个无伤大雅的小算计。那时的李月莲所有的心机都用在如何让开隆帝吃顿安心的饭,如何让皇上夜里睡的踏实,如何让那些不敬皇上的奴才吃苦头。得手了便要笑嘻嘻地来邀功,失手了便吓得颤巍巍地等罚。一概心思都写在脸上,就算朝不保夕,眼里的明媚中也没有半点阴霾。
只是后来,她的心计愈发深沉,算计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她要提拔她的父亲,她要照顾她的母族,她要当贵妃。这些都无所谓。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对付皇上。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事物的发展,人心的变换,总是周而复始。
开隆帝躺在东宫寝殿的榻上,想着当年的种种。
年少登基,虎狼环伺,乾元殿住着摄政的忠亲王,就连玉玺都不在自己手里。明枪暗箭,招招害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时候总觉得亲政了就好了。
等到亲政,才发现朝臣贪腐、党争、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百姓辛劳一年,等交了租子税钱,连过年都吃不饱饭,稍有天灾人祸便是饿殍遍地。身为皇上,自称寡人。外,防着朝臣阳奉阴违假公肥私。内,防着皇后、妃嫔、宗亲动摇国祚。上,祈求风调雨顺,下,盼着百姓安居。每天忙着政务,从没有一日得闲。
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依旧躺在东宫,依旧在这个旧榻子上。身边还是只有宋廉一个。
“皇上,那太后那儿,要不要送一份经书?”
开隆帝不说话,手掌温柔的抚摸着经书。
宋廉问过一句便不敢再反复催问了。
过了一会儿,开隆帝猛地把经书扔到地上。“都拿去烧了。”
宋廉赶忙扑上去捡起来。
“叫元一来。”
宋廉抱着经书,躬身听命。
“我累了,再睡会儿。”
开隆五十三年二月,开隆帝在卧病七年后,龙驭宾天。
太子尹勍登基,年号为昭延。
昭延元年恩科,一个叫窦渺的考生横空出世,一篇策论经天纬地、吞吐山河,众臣传阅,惊为天人,皆交口称赞此子岂止是状元之才,简直千年一遇,可惜窦渺最终没有露面殿试,众人皆叹无缘一见。只是终究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因此众臣商议,皇上定论:昭延元年恩科状元之位空缺,留给这位一鸣惊人却再未出现的窦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