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外便是老小区宽敞的楼顶。
眼下日头正好,天空澄澈如洗,能见度好得出奇。从远处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到近处老城区车水马龙的街道,都能尽收眼底。
碧蓝的天幕下,形如群山的高楼、反光的玻璃幕墙、豆腐块一般的街区、还有明明没有驴马牵引却跑得奇快的车辆……
一切的一切,都大喇喇摆在眼前,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唐仲的视觉和思维。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足以用「古怪」两个字来形容。
唐仲的双眼像死鱼一般呆滞圆睁,无声地张着嘴,全然忘记闭上。
疑惑、震撼、惊恐,各种强烈的情绪轮番涌来,刺激地他脑瓜都快炸了。眼前的所有事物,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全然不知从何理解。
如此呆立半晌后,激烈的情绪退潮而去,只留下了无边无际的茫然。
这位来自古代的小城青年,在见识到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的浮光掠影后,终于在心头,发出了曾困扰了无数哲人的灵魂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
哒,哒,哒……
楼梯方向有脚步声传来,唐仲偏过头去,看到一位穿着怪异的妇人,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胡阿姨……”
几乎没有经过脑子,更像是这副身体里本能的记忆,让他脱口而出叫出这样古怪的称呼。
随后,头脑深处某个角落像被唤醒,一段段陌生的记忆袭来,像燎原的野火一般,汹涌猛烈地侵入他的识海。
脑中极快地闪过这副身体此前经历的种种画面,巨大的信息量,让他两侧太阳穴不断刺痛。
唐仲痛苦地蹲下身去,紧紧捂出脑袋,徒劳地想要阻止这副身体的记忆冲击。
胡大妈趿着拖鞋快步赶过,方才在家里,听到楼顶动静挺大,又是跑跳又是摔门,她就担心是不是唐重这脑袋,今天早上真被她撞出了问题。
现在上来一看,果不其然,小伙子正疼得蹲地抱头。
胡大妈跟着蹲下来探头看去,见他额上的乌包已然泛出更多血丝,额头正渗出细汗,脸色更是惨白。
她不由得心头一紧:
该不会真有个好歹吧!
“不行!得赶紧跟阿姨去趟医院!”
胡大妈的声音,把唐重从一堆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出来。
他堪堪从灵台里找出一丝清明,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世界,将魂魄寄存在这副名为唐重的躯壳里。
社畜、租房、账单、分期……太多陌生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他下意识排斥着不愿去细想。
说话间,胡大妈已经将他从地上扶起,作势就要往楼道口拉。
“不,我不去!”即便这副身体的记忆提醒他,胡大妈口中的医院,是大夫们医治伤病的地方。但唐重还是发自内心地排斥这个世界。
他想要变回本来的模样,想要回到清江县,回到凤山村那个贫苦却温暖的家里。
见唐重不配合,胡大妈只当他在赌气,心头歉疚,嘴上跟着说软话:“听话,要是发炎化脓留下疤痕,可就破相了。这么精神的小伙子,往后就不帅了!”
唐重心头一愣,重新看向身边的老妇人。
家乡的女子成婚早,眼前这位胡大妈的年岁,看着跟家中阿婆差不太多。
方才关切的言语,轻柔的声音,更是像极了他以前生病时,阿婆哄他吃药的情景。
若是阿婆在,也会这般劝慰吧?
“也罢,我同你去便是。”
胡大妈可算舒了半口气,可随后,面上又是一滞。
这孩子说话,怎么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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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唐重的身份证在医院挂好号后,又在诊室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他们。
见唐重坐在凳子上半天不开腔,胡大妈站在一旁替他着急,索性主动跟医生说清楚了今早受伤的始末。
医生仔细查看过他额上的乌青后,熟练地在电脑上开完单,平静道:“伤口有些化脓发炎,先去二楼打只消炎针,再按时吃药,注意休息。”
“好,好,谢谢医生。”
胡大妈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交完费,拽着唐重的胳膊就往注射室走。
这副身体的原主,此前生病了很少输液或是打针。唯有在幼年时还有些残存的记忆。
但眼下,这些记忆碎片混乱地堆积在唐重的识海,对于二十年前的模糊往事,唐重根本不愿主动回想。
故而,他被领进注射室时,还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
“唐重,注射青霉素。”护士端着药盘过来,跟他核对信息,唐重依旧缄默不语,还是胡大妈替他应了声。
“好,先做个皮试。”护士让唐重把手臂伸到桌上,而后拿出注射器,吸取少量药水,手指轻推针管,针头处立即喷涌出一小股晶莹的水珠。
骨子里寒意涌起,像是这副身体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手臂往后缩,本能地打起退堂鼓。
“忍一忍,你这伤不打针会很麻烦。”护士轻声说着,唐重知道对方是好意。于是稳住心底的怯意,紧紧握起拳头。
在护士的手指触碰到手臂的一瞬,唐重不安地握紧了另一只手。
片刻后,针尖刺破皮肤的痛楚接踵到来,唐重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不去看。
他在心头反复为自己鼓劲:大丈夫死都不惧,又何必害怕小小银针。
“好了,在旁边坐二十分钟,一会儿我再叫你。”护士收起注射器,示意他皮试已经做完。
不想这个世界疗伤,竟是这般迅速。唐重讷讷地嗯了一声,立即褪下袖子,起身朝护士拱手揖礼:“有劳姑娘。”
护士?
胡大妈只当他脑子坏了,心头越发惆怅,赶紧把人拉到门外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深吸一口气,她两手紧握在胸口,状如祷告。
老天爷保佑,希望打了针,这孩子就能立马恢复正常吧!
二十分钟后,听到护士出来叫唐重的名字,胡大妈急忙把人拉起来,重新扶进注射室,在椅子上坐好。
不同于方才的情形,护士在检查过手臂后,直接端着药盘,在他身边蹲下。
方才皮试隔着桌子,尚且还好,现在跟护士的距离不足一步,唐重有些难为情,下意识往旁边退去。
护士放下药盘,手上熟练地敲破玻璃针剂瓶,见唐重还愣着迟迟不动,便提醒道:“坐近点吧,把裤子脱下来一些。”
“什么?”唐重似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不可能!定是他听错了!
护士以为自己没说明白,继续耐心解释:“你打的是青霉素,注射位置是臀部,不脱下裤子,怎么打针啊?”
唐重!
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唐重登时愣在当场,好似被利爪锁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前所未有的强烈羞耻感涌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稳坐在凳子上,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吓得退到一边,用手护住药盘。
守在旁边的胡大妈也纳了闷:“不就是打个针吗?没事的!你脸红什么呀?”
此话一出,唐重才惊觉,自己的脸上已如火烧火燎般炙热。
有伤风化,简直是有伤风化!
见注射室中众人都惊奇地望着他,唐重只觉这个世界如此开放的行事做派,他万难理解,更无法屈从!
顶着一张涨红的脸,他飞似的冲了出去……
第54章 番外二
唐重胸腔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安。
他想要逃离,逃离医院,逃离这个怪异的世界。
不管不顾,他闷着头一路往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毫无目的地胡走乱撞。
身体里的记忆,随着眼前场景的变换,不断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生活规则:
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走斑马线、禁止随意翻越护栏……一条条陌生信息在脑中划过,搅扰得他心绪无法安宁。
而唐重本心里,依旧停留在古代的自我意识,却像只被困在牢笼中的山兽,禁锢在现代都市的条条框框中,竭力想要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地。
等红灯的间隙,他站在街心安全岛中,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各色车辆,缓缓抬起头,从高楼筑起的摩天藩篱中,望向头顶仅余的四角天空。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
曾经,他在东城门当差,虽然不被胡守正待见,虽然遭到其他城门卫孤立,但他依然相信,只要踏踏实实做好手里的事情,总有一天,日久见人心,他们终会接纳自己。
那些日子虽然苦,却仍有盼头。每每想到家中的阿婆和三个弟妹,他便觉得只要忍一忍,就能继续撑下去。
但现在,茫然四顾,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唐重就像是一匹走失的马驹,误闯进浩瀚无边的沙漠中。周围没有水草,没有他熟悉的马群,更没有办法回到曾经的草原。
他感到深彻的迷惘与无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唐重便这样一直游走。直到脚下的疲惫一点点拖慢步子,胸中的激烈情绪才累得消解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