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顿了顿,见褚大夫手上停了动作,心下稍定。
“在下留意到,药童抓的每剂伤寒药,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根据每个病人体质差异,在个别药材上有所斟酌。”
“褚大夫,依在下愚见,何不全选取温和的药材,开一剂普遍适用的伤寒药方?病症轻的,一剂下去就能见效,病症重的,多吃几剂也能好得七七八八。”
褚大夫放下药草,颇为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
“我又不是不懂……咳咳,老夫何尝不懂这些,无非是耍些滑头,问诊开方时捡现成偷懒罢了。你说如此便能减轻我们师徒的辛劳,简直荒谬!”
“褚大夫,我还没说完呢!这样一来,每到伤寒症高发的时节,比如眼下这些天,就可以提早备好药材,将药剂制出来。伤寒病人过来,不用排队问诊,也不用小药童依着每张方子捡药,直接拿提前制成的药片即可。”
“药片?”小药童皱起眉头,转头望向褚大夫:“师傅,药片是什么?”
褚大夫显然没听说过,捻了把长长的胡须,起身含糊答道:“不过是小儿把戏。”
小药童倒听得认真,很想试试唐仲口中的新法子,他扯着自家师傅的衣角,喃喃道:“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师傅,要不咱们试试吧!”
“歪理!”褚大夫胡子一甩,背过身去。
小药童生怕师傅生气,赶紧转到他身前宽慰:“不气不气,师傅说的才是对的!徒儿不试了!”
唐仲还是第一次遇上需要小孩哄的大人,师徒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他反倒插不上嘴。
褚大夫到底是个学医之人,对新的医病法子怎会没有兴趣,不过是碍于面子罢了。
看自家小徒儿误打误撞地给了个台阶,他也别端着了,看准时机就坡下驴。
“毕竟你年纪尚小,容易轻信一些人的花言巧语。也罢,既是你想做,师傅由着你便是,就当玩小娃娃过家家。”
摸不准褚大夫的古怪脾气,唐仲也弄不明白,这番话到底是说给小药童的,还是说给他听的。
不过看样子,是同意了?
“可是,我们还需要药方。”唐仲厚起脸皮,提了一嘴。
褚大夫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牵着小药童进屋去了。
这傲娇做派,当真难伺候!
唐仲抬眼望苍天,无力地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拿不出二两银子呢!
不到一炷夫,小药童欢喜地从屋里跑出来,将手上的一沓纸拿给唐仲看。
唐仲前前后后翻看一遍,激动地差点一嗓子嚎出来。
纸张上面,全是褚大夫开好的药方,不止是伤寒症,还有失眠、胀气、腹泻等一些常见病症的方子,都一并开了出来。
姓褚的小老头嘴上不饶人,动作倒挺麻利嘛。
不一会儿功夫,小药童就已按方捡完药材,一一包好送到院子里来。
两人说干就干,将墙角的七个药罐子淘洗干净,装上药材通通放在炉子上熬煮。唐仲和小药童各自拿了把蒲扇,忙前忙后轮流掌火。
按照唐仲的说法,要先将药材放进锅里熬煮,等到药性差不多完全煮出来后,再将药渣过滤捞出,继续小火蒸腾出药汤中的水汽,直至熬成糊状的药膏。
最后将药膏刮出来压切成方片,再慢慢风干,便成了他所说的药片。
制药的步骤不难,但全程需要细心守着,尤其是将药汤小火煨煮浓缩的一步,必须时刻紧盯,以免将药熬糊了。
听见外头院子里叮叮咚咚的阵仗,褚大夫再也坐不住了,拿着本医书坐到屋檐下。
“师傅,您出来啦?”
褚大夫赶紧撇清关系:“房中光线不好而已。”
越是到后头,唐仲和小药童越不敢马虎。他们在每个药罐里都插了根筷子,从左到右依次搅动,忙得恨不能手脚并用。
“果真是小孩把戏。”褚大夫抬眼嗤了一鼻子,却早已没心思看手上的医书,借着书皮挡着脸,他的眼睛时不时总往院里的药罐子上瞟。
忙了半下午,直到夕阳被院墙完全挡住,第一批风寒药终于制了出来。
唐仲仔细将药膏盛到木板上,擀平后切成一粒粒药片,放在簸箩里拿到屋檐下风干。
小试牛刀,成果不错,两人大受振奋,趁着熹微的天光,又忙着做下一批药片去了。
装药片的簸箩就在数步之外,褚大夫坐在凳子上,感觉心里像被猫挠般难忍。
他漫不经心地关上医书,装作若无其事站起身。
在檐下来回踱上几步,又给手边的药钵换个位置,见无人注意,赶紧从簸箕里捻起一粒药片,自顾自回屋里去了。
点亮油灯,褚大夫仔细地将药片拿在指尖捻了捻,水汽未干透,有些黏手,又将药片放在鼻下细闻,药性倒保留得挺完整。
褚大夫嘴角稍弯,眉毛却微挑。
不愧是做官差的,果真会投机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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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城门落锁的时辰,白马街和青牛街都已宵禁,禁止百姓走动。
城隍庙中,乞丐们围坐在火堆旁,老于拿棍子将烤好的山栗子从灰里扒拉出来,顾不上烫捡到手上,左右手来回抖落一阵后,送到阿水面前。
“那小子还不拿药回来,该不会跑了吧?”
阿水捻起一颗山栗子,囫囵咬下半截,「呸」一声将壳吐出老远。
“他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日不回来,明日咱们就去东城门堵他!”
“万一,他喊来官差对付我们?”乞丐堆里,一个年纪稍小的乞丐有些担心。
阿水还没表态,老于倒来了精神,支起身子拍胸脯道:“根本不必担心!你刚来,还了解我们的情况。”
“实话跟你说,就是清江县衙里的林知县,见到我们都要打道回府。别的不说,就论人手,清江县那些个虾兵蟹将全加起来,都没我们人多!是吧,阿水!”
门后的唐仲打了个寒噤,赶紧钻进城隍庙,笑嘻嘻跟乞丐们打招呼。
“哎呀,大家伙都在呢!宵禁了大街上不好走,一路抄小道过来的,七拐八绕地耽误了好些时间,来晚了!嘿嘿,来晚了!”
“药呢?”老于站起身走到门口,朝他摊开手板。
唐仲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递过去,顺便不忘邀功:“就是这个玩意儿,耗了我一下午的心血,快给他们爷孙服上吧!”
老于打开一看,见里头只是一些黑色的方疙瘩,立马变了脸色。
“问你药呢?给我看泥丸子做什么!”
说完,老于将纸包往地上狠狠一扔,俨然还要踏上一只脚的架势。
“你个败家玩意儿!当真是不识货啊!”
唐仲赶紧抢先捡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白了老于一眼。
“听好了!这可跟你们晒太阳时,在身上搓出的泥丸子不一样!这是中成药,半个时辰前刚做出来的!”
他径直走到火堆边,亲自将药包交到阿水手上。
“知道城隍庙简陋,不方便熬药,我特意在本心堂将药汤制成了药片。刚做出来还不太干,注意通风避光保存。别人我不放心,你收着吧,一会儿拿给他们爷孙喂上。”
唐仲提高音量,重点强调:“务必温水送药,饭前一炷香的时间服用,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一语落地,城隍庙中鸦雀无声,只听得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阿水后知后觉张张嘴:他刚说啥玩意儿来着?
第17章 投毒者
这个时代的宵禁还是相当严格的,除了有紧急事务的官差,普通人大半夜在街上晃荡,被巡夜的官兵抓住了,起步价就是挨三十板子。
虽说唐仲也算官差,毕竟只是个末流角色,犯夜挨打多半是逃不了的。
从城隍庙出来后,多亏乞丐老郑带路,领着他在小巷中摸黑打转,成功绕过巡夜的官兵,一路摸到东城门。
“多谢老郑,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老郑颇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比你们,更熟悉清江县城!”
看天色,差不多已是亥时,城楼上灯火通明。唐仲把身子隐进阶梯的阴影中,整理思绪,想想一会儿上去该怎么说。
今天的遭遇,着实惊险,不管是泼狗血还是毒馒头,若是差上一丁点,倒霉的都是自己。
装神弄鬼泼狗血安铜镜,显然是邓二虎的主意,那么馒头里的草乌头,又是谁下的黑手?
如今的邓二虎已然疯疯傻傻,对他是厉鬼一事深信不疑。既然他一早便去了三清观,寻的是对付厉鬼的手段,就不可能再用下毒这般,对付人的法子。
老张啊老张,不是你还能是谁!
想到这位老阴逼,唐仲气得一拳头锤在墙上,下一刻疼得自己牙齿一歪。
是了,今天一直没看到老张,鬼鬼祟祟定是有猫腻。
这个时辰,所有城门卫都回来了,胡头儿应该也在。只要当着胡头儿的面,跟老张对质一番,不信他不露出马脚!
往日喧闹的城楼,现下听不见吵闹声,唐仲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管了,对质要紧。
夜风低声呜咽,将门窗吹得吱嘎作响。迈上最后几级台阶,他快步走近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