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军中的人正好也找到这里,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看到淮水对岸的裴折等人,没有贸然上前,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烧纸的两人。
等到所有的纸烧完,那片火也熄灭了,绑着简单麻花辫的少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对着裴折等人行了个礼:“小女冯廿一,等诸位很久了。”
吴永站在冯廿一身后,看到裴折身后的吴老,脸上变了神色:“爹!”
裴折将视线从未散尽的尘灰中收回,默默在心中叹了一句“好走”,然后抬脚往桥堤处走去。
金陵九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后回头道:“钟离先生,走吧。”
当听到冯青的名字时,钟离昧就差不多明白所有的事了,他垂下的眼皮轻颤,泄露出一丝愧疚,怔了两秒才越过林惊空等人,跟上裴折和金陵九。
举头三尺有神明,世间大抵,真的报应不爽。
冯廿一如今十七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婴儿肥,编着寻常百姓家爱编的麻花辫,脸上未施粉黛,丝毫看不出来她已嫁为人妇。
裴折对上她澄澈的目光,一时间语塞,准备好的话迟迟问不出口。
冯廿一笑了笑:“大人是来抓我的吧?”
裴折“嗯”了声:“关于知府大人的死,我们需要你去官府协助调查。”
“大人直说就是,我杀了人,就没想要逃。”冯廿一顿了顿,轻声道,“原本想着,淮州城找不出一个断得了案子的官,那我杀了那狗官便杀了,也不后悔,算是我自己偷偷报了仇。但探花大人竟然来了淮州城,还破了案子,或许是我父母在天显灵了,让我家仇可以光明正大得报。”
说着,她慢慢跪下,朝裴折磕了三个头:“请探花大人为我父亲冯青伸冤。”
淮水桥堤,一身缟素的少女长跪不起,宛若此地不是河岸,而是灵堂,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埋藏六年的冤屈一一诉说。
六年前。
当时知府大人在淮州城上任一年有余,朝廷要求整顿河堤水道,修筑石桥,为此拨下大量银两。淮水不似其他河道,多年未曾决堤,也没发生过水患,知府大人打上了修缮款项的主意,只让人将河堤石桥草草修了一下,敷衍了事。
不巧那年夏天天气不好,连着半月不见日头,有一天下了大暴雨,夜里河水水量暴涨,冲垮了河堤。
当天夜里,冯青恰好路过这里,河堤溃散,泥土湿滑,他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失去平衡,直接滑落河里。
这冯青也不是个不会水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游到河岸,正准备爬上去,结果桥塌了,他躲避不及,被石头直接砸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冯青的尸体被人发现,冯青的夫人悲痛欲绝,看着相公被砸得凹进去的头,直接昏了过去。
夫人与冯青是青梅竹马,成亲不久就有了女儿冯廿一,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感情很好,从未觉得日子难过。
冯青跟着吴老学医,是吴老的关门弟子,深得吴老看重,吴老常常夸他,说他日后于医术上定有一番作为,好好学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为淮州城中有名的医师。
可惜冯青没有以后了,他死在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家中全靠冯青的收入过活,为了尚且年幼的冯廿一,冯青的夫人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去官府门口讨个公道。
其实对于冯青的死,无论是河堤,还是石桥,修缮桥堤的官府都应该负全责,但官府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拒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
冯青的夫人是被衙门的官兵拿着棍子赶出衙门的,那些人下手重,她挨了几下,加之心神亏空,连日操劳,直接晕了过去。
衙门的人没管,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官兵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死因是很简单,淋了雨发烧,加上身上的伤,活生生发热烧死的。
夫妇两人的死传开了,城中很多百姓都觉得官府做得太过分,当时知府大人刚上任一年多,还未像后来这般胆大包天,他象征性的处理了几个官兵,花了好大工夫才将这事压下去。
这是知府大人手下第一次出人命案子,也是他走上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之路的开端。
而当时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正是初到淮州城的钟离昧,自那以后,钟离昧就成了知府大人身边的红人。
冯廿一的讲述唤起了不少人的记忆,人群中爆发出层出不穷的议论声。
裴折已经大略知道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但经冯廿一亲口说出来,却是被想象中更令人愤懑。
他站姿挺拔,肩背绷得很紧,像是一把拉满的弓,下一秒就会折断。
钟离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当年我刚到淮州城,听闻了冯青夫妇的事,便主动找上知府大人,给他出了主意,用权势威逼,用银两买通官兵和修缮石桥的人,让他们主动认罪,这两桩命案,是我帮他压下去的。”
说出这一番话,就好像背上了冯青夫妇的两条人命,钟离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冯廿一熟悉的面容,有一句话终究没问出来:所以你差人送信给我,是为了让我背上杀害知府大人的罪名?
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对冯廿一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的父母六年未能讨回公道。
冯廿一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她自然认识这个跟在知府大人身边的青年,她痛恨钟离昧做的腌臜事,巴不得这种人和知府大人一起死,道歉有什么用?
她红着眼,咬着牙,凶狠地诅咒道:“我不原谅你,钟离昧,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一定会遭报应的。”
钟离昧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就像是默认了她的话。
裴折没有说话,林惊空也沉默着,杀死知府大人的凶手不能不抓,但冯廿一父母的事实在令人唏嘘。
有百姓喊道:“那狗官罪有应得,杀了他也不过是一命偿一命!”
吴老走到冯廿一身边,也跪了下来:“如果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放过冯丫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让冯青出诊,那他就不会回不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
吴永“噗通”一下也跪下了:“爹,这和你没关系,爹,因为冯叔的事,您都自责多长时间了,自那以后您再没收过一个徒弟,还日日忧心,愧疚成疾。”
冯廿一也劝道:“您不要自责了,出诊是医师的职责,娘亲曾说过,此事与您无关,要怪就怪那狗官,私吞银两,没有好好修缮河堤,才致使我父丧命。”
她说完,又对着裴折磕了几个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是我杀了人,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吴永一听这话,立刻道:“大人,和廿一无关,是我杀了知府大人,廿一只是看着我动的手,是我扭断了那狗官的脖子,将他的双脚锯了下来,您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
裴折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因为背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都起来吧,冯廿一和吴永既已认罪,便带回衙门,细细审理。因此案还有内情,不可妄加评判,待与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后,再作结案。”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律法不外人情,会将冯青夫妇的事考虑在内,酌情量刑。
裴折说完,又亲自扶起冯廿一:“你父母的事,本官定还你个公道。”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眼睛很亮,蕴着令人信服的光。
冯廿一鼻头发酸,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秀净的脸蛋滚落,她扬起唇,抽噎道:“多谢大人,多谢探花大人。”
吴永也将吴老扶起,因为刚才冯廿一的话,吴老仍处在失神的状态中,面色哀痛,应当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林惊空一挥手,伫立已久的统领军便走上前,将冯廿一与吴永带走。
凶手已经抓到,知府大人的案子算是结了,林惊空先回衙门了,走的时候带上了钟离昧,既然要将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钟离昧是涉案人员,自然也要先收押待审。
裴折拜拜手,让云无恙也离开,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河堤烧尽的残灰。
金陵九没让左屏和穆娇两人跟过来,整个河岸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准备怎么处置冯廿一和吴永?”
“按律。”
金陵九平静道:“谋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裴折一噎,抹了把脸:“你非得在这时候和我抬杠吗?”
金陵九耸耸肩:“我早就说了,这事查出来,结案时你得费一番功夫。”
裴折白了他一眼,看着河堤,长叹出声:“事情是从这里开始的,也算是从这里结束的,六年时光,三条人命,至今终于了结,冯青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日光在裴折身上镀了一层融光,金陵九看着他的侧脸,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待他细想,一阵剧烈的痛感涌起,他踉跄了下,正好裴折转身,他直接扑进了裴折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投怀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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