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也有可能,我们处在不同的幻境,你也帮不了我。”
秦霄蜀从未在狄斫脸上看到过那样明显的不确定,他对自己的认知超乎想象,认准了那是他所不能应付的东西。秦霄蜀越发深刻认识那句嘱托的郑重,他连自己都不再信任,却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不会的。”秦霄蜀语气坚定,“我一定会找到你,相信我。”
除了他,还能相信谁呢?
在这样的处境中,他是狄斫唯一能信赖的人了。
可是,就是他托付信任的那个人,竟然做出了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回忆起陷入幻境前的一切,还有秦霄蜀在幻境中的所作所为,一股气郁结在胸口,简直令人发指!
“你!”狄斫忍着头疼坐起来,恼怒推拒秦霄蜀搀扶他的手,“你早就想起来了吧?还想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时候,装傻顶用吗?
装傻的行为,也意味着把对方当傻瓜,秦霄蜀永远也不会那样做。他收回手,看着倔强的狄斫,没有刻意露出的失落,只是没有表情,垂下眼睑。
“我只是想多看看这个时候的你。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我只知道,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你了。”
“没有刻意隐藏,不用将自己与旁人隔绝,不会拒绝他人的接近。”秦霄蜀笑了笑,俊朗的面庞笑起来却带着苦涩,“就像现在,你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
“然后呢?”狄斫习惯性掩下所有情绪,他分辨不清那是什么,也不想分辨,“然后看着我被困在幻境里,死在虚无中吗?”
“你知道这是虚无吗?那你怎么还会沉溺于其中呢?我以为,你是快乐的。”秦霄蜀摊开手心,将那枚铜钱完全露出来,“现在你想起来了,又要怎么做抉择?”
下午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此刻已经完全阴了。狄斫仰脸望着后山的方向,俊秀挺拔的鼻梁是利落的分界线,把那张脸划在了柔和的白光里。
他的睫毛并不卷翘,却长而浓密,遮在半掩的眼睑上,他沉寂如雕塑,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雨滴落在了他的脚前,然后是大雨倾盆,从第一滴到成片都不留一丝让人喘息的机会。酝酿了许久的阴郁,终是爆发了。
秦霄蜀从口袋里拿出预先准备的折叠伞,今天会有雨,他知道的。
伞撑开来只遮得到一个人,另一个人大部**子都会暴露在雨水里,秦霄蜀将伞往狄斫那边挪了挪,却被对方推拒了回来。
狄斫就这么毫无遮蔽地显在雨幕里,面无表情的容颜也像是被雨水浸染,看不出模样来。
狄斫是被幻境牵绊,秦霄蜀却是被幻境中的狄斫牵绊。他这次的确是托付错了人,秦霄蜀不想否认。如果没有意外,那枚铜钱面世将遥遥无期。
“你就没有想过,我们被困在这里,也行怎么办?”
狄斫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微弱。秦霄蜀注视着他,不容拒绝地将伞挪到他的头顶:“我只想你能够快乐一点。”
“你不配做也行的爸爸。”狄斫说道。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为了你才收养他。”秦霄蜀不想去掩饰什么。
狄斫微垂下头:“我也不配做他的师父。”
他抬起头,加快步伐向着后山走去。
夜风用力扯着张开的伞,秦霄蜀遇到些许阻力,自暴自弃地放下伞。
前方那个身影越来越远了,秦霄蜀脚步却越来越缓慢,他稍显狼狈地站在雨中,低声咒骂:“该死的,怎么那么多雨!”
第55章 虚假
浓墨一般的天色让天地融成一片,漆黑的山路没有一丝光亮,曲折小径印下一个个行者的脚步,又被大雨冲刷殆尽。
为山顶独户单独牵一根电线显然是不划算的,老宅里没有电灯,小柴房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随着门缝里漏进的风轻轻摇晃。
顾苏坐在马扎上,灶台摆着一碗稀粥,在烛光下照不出几颗米粒。他看着那碗粥,头随着眼睑渐渐下垂,困倦摆在脸上,稍一走神就能睡着。
柴门被人推开,门口站着的人半身陷在黑暗里,微弱的烛火只能照亮小半张脸,光在眼睛里忽闪,复杂的情绪堆积,一时无法分清。
他身上的水顺着下巴、指尖滴落在地上,衣物也没有一块干处。顾苏的睡意顷刻飞走,惊讶地迎到狄斫面前:“师兄,你怎么淋着雨?快进来!”
狄斫任由那只小手牵着,被带到炉灶前的凳子上坐下。炉灶里的火早已熄灭,并不比其他地方暖和。
他的目光跟随在那小跑着拿干毛巾的身影上,在顾苏匆匆路过跟前时拉住了他。
“别忙活了。”狄斫被冻得有些麻木的面庞上扯出一个笑容,“你师兄是……铜铸的皮,铁打的骨……”
声音渐次微弱下去,狄斫把师弟抱在怀里,喉头被哽住,发不出声音。
雨水从微长的发丝上淌落,顺着脸颊滑至下颌,湿漉漉的睫毛挂着水珠,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浑身湿透,皮肤在冰冷的雨中失去了温度,怀里的小孩却是热乎的,还未长开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明明那么真实,呼吸与温度都与常人无异,一举一动都与师弟别无二致,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虚假的呢?
“师兄,你身上好凉,我去拿衣服给你吧?”顾苏担忧地抱紧了狄斫。
夜里淋雨着了凉可不是小事,不管大病小病,沾上病字就是不好。
狄斫摇摇头:“不忙,让我抱一抱你。”
顾苏脸上的忧愁更浓,他从没见过师兄这个样子,像是遭受了重大打击。能让师兄这样,恐怕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怀里的小师弟安静乖巧任由人抱着,良久狄斫终于松开手,状若无事地拿过顾苏取来的干毛巾擦拭头发。
顾苏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狄斫始终低垂着头,不发一言。余光瞥见灶台上的粥碗,顾苏端着粥递到狄斫面前:“师兄,我给你留了粥。”
狄斫接过粥碗一饮而尽,凉透的粥顺着喉咙咽下,由内而外皆是冰冷,他几乎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太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狄斫放下毛巾,头发只擦了半干,笑着说道,“这么晚还不睡,小心个子长不高。”
他的语气似乎已经正常,面上不露一丝情绪。顾苏分辨不出来,迟疑片刻放下心,气鼓鼓地说道:“才不会!”
在狄斫承诺马上去换干净衣裳,又说了几句软话哄了哄,顾苏才放心转身离开柴房。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骤然变小,柴房的门被人合上。狄斫侧头看着跟来的秦霄蜀,眉宇间显出可见的茫然。
这个人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可他是真实的。
小师弟有心跳,有体温,但他是虚幻的。
心中被巨大的荒谬感充斥,逐渐被难过占去大半。那双漂亮的瞳仁氤氲起水汽,在它们汇聚成水珠前,狄斫将脸藏进臂弯里,叫谁也看不见。
因纤瘦而显得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秦霄蜀站在原地,不敢触碰他。
如果他能早一点,如果他没有在车上丢失那枚铜钱,或许可以避免狄斫受到幻境太多影响。
那些如果没有说服力。秦霄蜀清楚知道自己的私心,再来几遍,他都会藏起那枚铜钱,就像狄斫知道自己对幻境毫无抵抗力,他也对这样的狄斫无法舍弃。
秦霄蜀自嘲地笑了一声:“早知道,我就把铜钱扔得远远的。投入湖中,或是埋进深山里都行,总之,不会让你见到。”
“你疯了。”狄斫声音有些哑,他抬起头,双眼微红,面对秦霄蜀收敛了一切表情。
“我没有疯。”秦霄蜀一步一步走到狄斫面前,蹲身与他平视,“你还记得被吞噬之前问我的问题吗?我说谎了。”
狄斫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你吃了那只兔子的肉?”
“和兔子没有关系。我说有点喜欢你,那是骗人的。”秦霄蜀直视他的双眼,“我太喜欢你了,喜欢到不能自已。可我不敢贸然说出来,因为我怕吓到你——就像现在。”
狄斫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斩钉截铁道:“你绝对是疯了!你忘了你是有……”他强行停下说了半截的话,摇头说道,“不可能。”
秦霄蜀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我在木先生那里见到你第一眼,就有一种熟悉感,在这个幻境中我才意识到,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在这里才是。”
幻境会获取人的记忆,狄斫是知道的。可秦霄蜀没有以前的记忆,不确定因素太多,那是他愿意将希望寄托于秦霄蜀的根本原因。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狄斫愣愣看着他。
“没有。如果幻境的一切都是遵从于真实记忆,我想,被我遗忘的记忆依然存在于某一个角落。而那只眼睛……”秦霄蜀皱着眉,别扭地吐出那个词,“无所不知?”
秦霄蜀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是从来到榕镇的车程开始。然后遇见狄斫,参观祭祀,离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车在驶离榕镇后,又再次回到这里,这或许真的是他的某段记忆。
无所不知,才能那么准确地利用弱点。狄斫缓缓抬起手,搭在秦霄蜀的手腕上,将他的手拿开。
不仅是复制记忆中的场景,幻境中的环境和人的反应都会随着行为改变而变化,完美做出符合常理的反应。
不会让人起疑,不会叫人去怀疑它的真实性。
那只眼睛到底是什么?
连师父板爷也无从得知,他从幻境中逃脱后,陆道林带着那只老鼠销声匿迹,心中的疑惑至今也得不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