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问小凤池要不要洗澡,小孩崩溃嚎啕大哭的模样,至今仿佛还在眼前。
新泰帝讲着讲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
赵统带嘴角抽抽,实在无法将他口中的小孩,和堂堂秦指挥使联系到一起。他从前闯荡江湖,也遇上一些有怪癖的高人,人家那洁癖多半因为一场血战啊什么的,听起来就比较厉害……结果秦大人是这么个原因。
他瞄了眼新泰帝,心中止不住的怀疑。听说皇爷最早还住在宫里时,身边有位姓秦的宫人。他没有刻意打探,就是觉得颇为巧合。他还听见皇爷不止一次喊过秦大人“凤凰儿”。
“成章?”
赵义清回神,又觉自己的想法荒谬。
秦凤池若真是龙子凤孙,何须刀里来火里去?
他们到慈安宫时,皇后正难掩激动地守在床边,赵太医则小心地拿着药瓶查验,嘴里啧啧称奇。
“那,官家,臣这就给太后娘娘用药了?”赵太医侧身询问新泰帝。
新泰帝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等候。
赵太医取了一只小瓷勺,小心翼翼从药瓶里倒出一些药来。只见这药呈半流质,质地极为粘稠,灰黑色,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刺鼻的气味。
“这药真的没问题吗?”皇后屏住呼吸,困难地问。
“臣查阅了药经,又对照了孙大夫寄来的方子,圣人放心。”赵太医也下意识往后仰,这味儿实在太冲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住。
他示意皇后扶起太后,一勺勺分次将药喂给太后,然后赶紧命人端来一个深口的唾盆。
太后原本沉睡,喂过药后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皱眉,喉咙上下吞咽,人便慢慢挣扎着醒了过来。她一醒来,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呕吐,稀里哗啦的,比药还要难闻的气味充斥整间寝殿。
赵太医低头去看,只见那盆里都是黑色液体,液体里翻滚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和白色的虫卵,让人一瞬间从天灵感麻到尾巴骨,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连忙移开视线,展开方子再看一眼,吩咐那个捧着盆哆嗦的宫女:“赶紧去,连着盆一起扔进炉子里烧透!一定要烧一晚上!然后整座炉子砸了,石头带灰烬一起深埋!”
新泰帝脸色发白,他不太放心,让赵义清着人去看着处理。
“娘娘,”皇后拿了湿布给太后擦拭一番,服侍她漱口,才轻声唤,“你怎么样?”
太后昏昏沉沉地半躺回去,眼神茫然地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显得极为虚弱。
“我给太后娘娘施针吧,让娘娘睡一觉。”赵太医小声道,“她再睡一觉,才算真的醒了,神志也就清楚了。”
太后这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点灯。
她睁开眼,一瞬间觉得空空荡荡,疲倦万分。她侧头看去,就见新泰帝正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拿着本书在看,烛火昏黄,气氛安宁。
“修稷……”
她低哑地唤了一声。
新泰帝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她醒得这么快。他忙放下书,伸手扶起太后,坐床边问她:“娘娘可有哪里不舒服?渴了吗?还是饿了?”
太后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看了半天,嘴唇颤抖:“我,我对不住你父皇。”
新泰帝一时无言以对。
他与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对视,很想问她,‘你只是觉得对不起父皇吗?那我呢?’
这么多年了,他无法孝顺亲娘,对太后纵然有几分戒备,但两人母子相称多年,他对太后也寄托了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却没想到太后最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娘娘,”他叹息道,“卫修恪与白寨的巫祝联手,不但害死了荣太妃,还差点害了您。要是秦指挥使没有拿到解药方子,您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太后原就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老泪纵横。
她确实是惜命的人,只是挨不住亲儿子的哀求,才答应假作中蛊,却没想到……她当时喷血的时候,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修恪是连她也不信了,连她也怨恨上了。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太后羞愧地低头,又抬头哀求他,“官家,你看在先帝的份儿上,别杀他,你、你就把他关起来,好歹让他活着……”说罢失声痛哭。
新泰帝看这老妇,说是恨,又觉得她可怜。
“娘娘,卫修恪现在还没闹出来,”他沉声道,“您去劝服他吧,现在住手,我能保证他可以在魏王府里活到终老。”
第三日。
魏王来勤政殿之前,西境的战报先一步送到。
“皇爷,”那兵卒双手递上战报,急道,“西境大急!马监军战死,褚将军中毒昏迷,马喇国大军压境,边境线危在旦夕!”
“马玉死了?!”新泰帝震惊,“褚志海中毒……中的什么毒?”
兵卒痛声道:“军营混进了奸细,军医说将军似中蛊,若是没有解法,只怕——”
新泰帝和赵义清对视,顿时明白,这便是魏王等待的时机。
假如太后没有解药,一方是朝臣相逼,一方又面临前线危急,新泰帝别无他法,最终必然妥协。而魏王刚一继位,便解决了内忧外患,谁能不说他是天命所归?
打得好主意!
新泰帝命兵卒暂且退下休息,他沉吟片刻,决定传召魏王。
卫修恪听到小内侍的传唤,觉得十分可笑。
“去慈安宫?”他看向慈安宫的方向,“难道想借娘娘令我心软,让我羞愧?”他想到这点,忍不住冷笑,“拖延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
他带着人一路行至慈安宫。然而距离越近,他的脚步就越迟疑。
这条路他走过多少次?
实在数不清了……
“殿下?”身旁的亲卫低声提醒。
卫修恪定了定神,大步走进慈安宫。
他既然已经跨出那一步,就决计不会再回头,也许他往后的日日夜夜,都要抱着愧疚难以入眠,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子!
可惜他的决心,只维持到进入寝殿的前一刻。
卫修恪一眼看到那个坐在床上的身影,整个人完全惊呆了,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生根似的立在那里。
太后就望了一眼儿子,心中大悲。
她儿子见着她,竟然一点喜色也没有。原还自欺欺人,总想着,也许是她想差了?也许修恪也准备了解药,他们可是嫡亲的母子,修恪总不至于不管她死活啊?
可原来,他真得没盼她活。
太后怔怔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想,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前见那女人心如死灰一样地吃斋念佛,一直不大瞧得上。
如今,她算是知道何谓心如死灰了。
亲生的儿子都希望她死,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娘……”
太后抬头,见魏王满脸扭曲,又是惧,又是愧,一步一挪地过来,隔着几米就跪了下去。她突然心头发酸,眼泪砸了一手。
“修恪,咱娘俩做错了,你……你改了罢。”
十月十一。
京郊大营数十将领下狱,吏部协同九府衙门,彻查官员档案,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按照新泰帝的要求,尽量不扩大,不深究。
秦凤池和褚楼等一行十几人,于深夜返回了京城。秦凤池带着鹰羽卫返回近卫司,他还带回了西和的骨灰,等新泰帝封赏后再行下葬。
褚楼则回去了褚府。
“小楼,你别瞎胡闹!”褚远忙着收拾行囊,焦头烂额地看着幺弟,“西境现在局势混乱,正在打仗!你一点经验也没有,爹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到时候顾不上你啊!”
褚楼一屁股坐在他行囊上,坚持道:“两个你都打不过我,我要你顾什么?我就问你,你了解蛊毒吗?会用药吗?万一你一个不小心,把咱爹弄死了,咱娘就得守寡了!”
褚远啪地拍了他脑袋,无奈地骂道:“童言无忌!快呸几声!”
“……”褚楼敢怒不敢言,只得冲他吐口水。
褚远拿他没辙,对峙半天,思来想去,服了软。
“你就守在爹的营帐里,哪儿都别乱跑!”他警告褚楼,“我告诉你,你万一出了事,全家会拿我祭旗知道吗?!我还想娶媳妇儿,你别害我!”
褚楼使劲翻白眼。
“还有一件事。”
褚远看着一脸无辜的弟弟,有些难以启齿。
“你和……秦指挥使,没什么……那什么吧?”
“什么什么?”褚楼一脸雾草,差点跳起来,“你听到什么了?”
“……”
那就是有什么了。
褚远捂着头,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娘会杀了你的,”他肯定地说,“你完了。”
褚楼却满脸无所谓,把自己的外衣裤衩随便叠了叠,丢到了兄长的行囊里。他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冲兄长挑眉:“娘不敢杀我,秦大佬说了会请圣旨赐婚!”
哈?
褚远目瞪狗呆。
“这……这怎么可能?官家哪会同意这等荒唐事?”
说实话,褚楼也觉得不大现实,可秦大佬说没问题啊。比起他们这等屁民,秦凤池定然更了解官家。既然他说可以,那肯定可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