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我带你回家。”
天启十年,九王爷穆如归谋反,斩梁王,平镇国侯府冤屈,不顾群臣反对,将梁王废后葬入自己的皇陵,遂斩尽梁王余党,午门前血流成河,哀嚎终年不散。
穆如归在皇位上疯了三十年,最后随便寻了个懂事听话,又有皇室血脉的孩子为太子,冷眼瞧着他在权利的浸染下,一步一步走向贪婪的深渊。
最后,太子捧着一杯毒酒来到穆如归面前。
穆如归明知酒有毒,却一言不发地饮下。
太子跪于殿下,颤抖不止。
“你做得很好。”穆如归已经很老了,但岁月洗不尽他身上的杀伐戾气。
他撩起眼皮,瘦削的面庞上忽而浮现出零星的笑意:“起码懂得用他走时喝的酒送我。”
“父皇赎罪,父皇——”
“赎罪?”穆如归把酒杯还给太子,“不必,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他起身,苍老的身形不复昔日的挺拔,眼里却透出了年少时明亮的光。
他一个人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要走到皇陵去,他要走到夏朝生身边去。
他这一辈子走得坎坷孤独,斩完最后一个害死夏朝生的人,便无事可做,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夏朝生的步伐。
金銮殿外下着暴雨,一如三十年前。
“他不会等我三十年。”穆如归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可我还是想去寻他,若是寻到了,便告诉他,那些仇……我都替他报了。”
细雨如织,在位三十年的暴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恍惚间,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纷纷扰扰的岁月涌上眼帘。
穆如归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见一户人家墙里种的桃树结了果,便翻墙而上,却听墙下有人惊呼:“不要——!”
他猝然回首,撞进一席明艳的火。
树下的少年着火红的骑装,脚蹬绣着祥纹的皮靴,手挽长弓,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春风拂面,桃花似雪。
穆如归一时看花了眼,只记得那少年颈侧有一点鲜红的痣,仿佛画卷中走出的精怪,勾人夺魄。
穆如归临死前,如愿又听见了那一声“不要”。
夏朝生对他说的“不要”。
*
“不要!”夏朝生猝然惊醒,眼前蒙着一层雾气,仿若金銮殿前的雨,怎么下也停。
他艰难地伸手,没触碰到雨水,反而抓住了灰色的流金纱。
冰冷的床纱从夏朝生的指缝间溜走,宛若消融的冰雪,他忽地打了个寒战。
雨幕尽退,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
他感受到了冷暖,感受到了伤痛,也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夏朝生一时恍惚,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流金纱,迟钝地回忆:这是他未嫁给穆如期时,镇国侯府中的卧房才会挂的床纱。
可镇国侯府早就没了。
现下又怎么会……
“小侯爷醒了吗?”细碎的人声从窗外飘来,“这药灌了三天,小侯爷怎么还是不醒?”
“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又吃了那种药丸,咱们小侯爷不会……”另一道声音弱下去,片刻又猛地提高嗓音,连“呸”了好几声,“我这张臭嘴!”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睫毛微颤,不敢置信地攥紧了拳头。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天启五年,梁王突然颁布一道圣旨,赐婚于他与穆如归,朝野震动。
圣旨尚未到镇国侯府,他就骑马抢走了圣旨,手执东宫令牌,一路闯到金銮殿前,长跪不起,与太子一同恳请天子收回赐婚的圣旨。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仅跪坏了自己的身子,也跪没了梁王对镇国侯府的信任与恩宠。
时间倒流,往事重现。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夏朝生清澈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重生的惊喜尚未泛起,心脏就被沉甸甸的恨意填满。
昔年,他以为陪伴自己抗婚的太子是良人,便心甘情愿地吃下改变体质的药丸,赔上整个镇国侯府,助穆如期登上皇位。
然而,等待着他的,不是年少时的爱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夏朝生困在凤栖宫中,看着穆如期另娶他人,看着镇国侯府九十八口人尽数变成午门下的冤魂。
他恨极,怨极,最后在无限自责中饮下毒酒,再用曾经最爱的佩剑自刎。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地狱中被曾今的亲人千刀万剐,却没想到,死去后看见的不是黄泉路,而是为他谋反的穆如归。
夏朝生化为一缕幽魂,陪伴在穆如归身侧三十载,看九皇叔为自己报仇,为自己疯魔,最后饮下毒酒……
刚苏醒的夏朝生眼前,忽而晃过那人深邃漆黑的瞳孔,喉咙一痒,红着脸咳嗽起来。
2、002
屋外骤然一静,很快,两个哭哭啼啼侍女扑进来,跪在榻边,扯着嗓子哀嚎:“小侯爷!”
夏朝生张了张嘴,想像以前一般揉她们的脑袋,然而手刚伸出去,脑海中就出现她们死前的惨状,胳膊颓然跌落。
她们都曾因为他,惨死在宫墙内。
秋蝉未发现夏朝生的异样,扯着嗓子嚎:“小侯爷,你可吓死奴婢了!”
夏花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开,跪在榻前,恭敬道:“小侯爷,药煎好了。”
夏朝生沉默不语。
“小侯爷?”秋蝉不放心地凑过来,“您……可是在想太子殿下?”
她话音未落,就被夏花冷冷地瞪了一眼。
秋蝉连忙捂住嘴,规规矩矩地跪在榻前,不敢再言语。
“小侯爷,赐婚的事,不急在一时,您先把药喝了。”夏花将药放在床头,替夏朝生拿来两个软枕,体贴地垫在腰后。
夏朝生艰难地坐起。
夏花和秋蝉看着他颤抖的双臂,同时红了眼眶。
秋蝉年纪小,怕在夏朝生面前失仪,匆匆行礼,寻了个要去屋外看药炉的借口,捂着脸跑了。
“小侯爷,您别担心,那改变体质的药丸……也就一年的药效。”夏花强压下心底的酸涩,扶住夏朝生的手臂,安慰道,“过了这一年,您还是能骑马射箭的。”
夏朝生沉浸在回忆中,随口“嗯”了一声,接过夏花递来的药,苦涩的药汁入口,才回过神:“这药……”
“良药苦口。”夏花伸手按住了药碗的边缘,生怕他闹脾气,“小侯爷,喝了药,您的身子才会好。”
“……身子骨好了,和太子的婚事……”
“和谁的婚事?”夏朝生蹙眉饮下整碗药,“以后莫要再提。”
夏花一愣,显然并不信他的说辞,垂首应:“奴婢知道了。”
夏花嘴上这般说,神情却更加紧张。
夏朝生见状,无声长叹。
不怪夏花不信任他,实在是前世的他,为了和太子幽会,使劲了浑身解数。
不是借口去城外寺庙祈福,就是深更半夜翻墙出门,到了后来,更是发展到绝食的地步。
如此种种,早就把侯府的人吓怕了。
爱得轰轰烈烈,也……愚不可及。
夏朝生自嘲地垂下眼帘,望着苍白发青的指尖,缓缓勾起唇角。
服下那种药丸,身子就废了,哪怕一年后药效尽退,他也不是当年的夏朝生了。
他没法骑马,没法拉弓。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成了困于宫闱之中的废人。
前世,穆如期与他离心后,每隔一年,都会强迫他服下药丸。
夏朝生知道,那不是穆如期想要孩子。
他只是忌惮。
哪怕镇国侯府上上下下被尽数斩于午门,他仍忌惮着他。
夏朝生收拢五指,急促地咳了一声。
他不埋怨重生的时机不对,他早已习惯这幅残破的身躯。
再者,前世因修来今世果,能重生回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就算变成了病秧子,又如何?
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首先第一件,就是把刚跪没的圣旨要回来。
夏朝生躺回床榻,磨了磨后槽牙。
他自刎后,没寻到黄泉路,也没找到奈何桥,被迫穿着一身繁琐的宫装,跟在穆如归身后,过了三十年。
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跟着穆如归,看九皇叔耗尽全部的心神,替他报仇雪恨。
那滋味……不好。
可夏朝生无计可施。
他是一缕孤魂野鬼,可怜巴巴地困在方寸之地,就像是被一道锁链,缠在了穆如归的身旁。
生前,夏朝生从未觉察到穆如归的爱慕之情,死后,倒是感受了个淋漓尽致。
他一开始羞愤难耐,仗着自己是一缕幽魂,指着穆如归的鼻尖,破口大骂。
他说自己是穆如期的男后,穆如归将自己抱入皇陵乃大不敬。
他说自己叫他一声九皇叔,他怎么能做出如此违背伦理,大逆不道之事……
他骂着骂着,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可笑之人。
“生儿!”夏朝生的思绪被一声悲悲戚戚的呼唤打断。
他勉强起身,一身素衣的裴夫人已经跌进了床帏。
裴夫人出身清河裴氏,是镇国侯的发妻,也是夏朝生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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