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不认生。”那人严肃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他注视着瘦小的孩子,郑重道:“不过,本尊教的可不是凡界那些末等伎俩。本尊教的是修仙飞升、睥睨四海,仗一剑驰骋天涯。”
穆清嘉仰望着师尊,直到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和高耸的发髻。
他低下头,不安地捏了捏手心里的木雕小狐狸,不知道师尊口中那些艰涩的字眼,比起健康的母亲和香甜的吃食来有什么好。
转眼半年过去,画面一转,女人穿着干净的衣服卧病在床,一副痴傻之态,双颊瘦削凹陷,长久地凝望着窗外的银桂花。
皋涂山的秋日,晴空干净旷远,满山都开着金银丹朱的各色桂花。朱砂铺地,映照着靛蓝色的长空,有桂花甜香与秋风为伴。
“妈妈,你喜欢这桂花么?”小少年趴在床头问她。
女人没有回话,她甚至听不懂那些话语的意义。但穆清嘉还是习以为常地自问自答道:“那我就让它永远盛开,妈妈也要永远健健康康的,好么?”
彼时他还刚刚筑基,用微薄的木灵气灌溉窗外那株桂花,让那银白的花朵绽放在深绿的盛夏,绽放在清凉的春秋,绽放在白雪皑皑的风雪中。
但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药石无医。
两载后剑修出关,穆清嘉跪在他脚下,细数整整八十一套卷宗。
“如果我替母亲制造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魂魄移入……”他仍旧怀抱着希望。
师尊打断了他。
“换魂长生之术,有违天道伦常,必遭反噬。生死有命,穆清嘉,放她去罢。”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冷冷地划出一道禁忌之线。
第三年的秋日,满山桂花盛放之时,那株银桂花独自凋零。穆清嘉亲手将母亲葬在银桂花下,连同那满地落花。
他在花冢前长跪不起,身边却多了个小雪团子。
“师傅说的对,生命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世间本无永恒。”他直挺挺地跪着,问道:“师弟,你懂么?”
小霍唯乖乖跪在他身边陪他,从穆清嘉的视角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发顶。小娃娃身着一件绣金黑棉衫,头束簪金小髻,仿若个粉雕玉琢的神仙童子。
小霍唯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严肃地跪了一会儿,又仰起脸认真问道:“可是修仙飞升,不就是为了长生么?成仙,不就是永恒么?”
穆清嘉沉默半晌,才道:“或许修仙,是不一样的长生罢。”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娃娃长成少年,眉飞入鬓,张扬好动,却总爱做出一副成熟严肃的模样。
霍唯独身立于清湖水面之上,以他为中心漾起百里粼粼波光,宛若众星拱月。
一双蝴蝶蹁跹而来。
剑起于水天一色间,湖面卷起惊涛骇浪,又在触及那一双蝴蝶时消弭于无形,化作一颗水球,温柔地囚住它们。
水球落在他掌中,啪嚓一声碎开,那一大一小两只蝴蝶晃动着湿漉漉的肩膀,立在他指尖。
“这又是什么?”
穆清嘉慵懒地倚在飞剑上,笑眯眯道:“你的新玩具。”
霍唯这才发现,蝴蝶轻薄的两翼皆带有木纹,竟是一对精致的木雕。
这无疑又是师兄不务正业的手笔。
“傀儡术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绷着脸,嘴唇略微翘起,似是满脸嫌弃。但他的手指却轻柔地捋着蝴蝶的两翼,两颊因喜悦而微微泛红。
“这和普通的木傀儡可不一样。”穆清嘉见他喜欢,促狭道:“叫一声‘好师兄’我就送你。”
少年斜他一眼,尚留着婴儿肥的脸蛋微微嘟起,就是不肯叫出声。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霍唯理所当然地把一对蝴蝶据为己有,将之送到肩头。
“但师尊、我们毕竟是修剑的,这种……这种恐怕有损他老人家的声名。”他提醒道,“师尊看到一定会罚你禁闭的。”
穆清嘉哈哈大笑起来:“得啦,你个小哭包还操心师兄的事?赶紧筑基才是正经!”
霍唯气闷,雪白的双颊上晕起淡淡的红晕,眼角水光潋滟,恰若桃花三千,汇入一弯春水。
见他这幅模样,穆清嘉无声地笑起来。
他却不知,如今这个凶神恶煞的师弟,曾经却有如此软萌好欺负的时候。
若不是那如出一辙的表里不一,还有那对蝴蝶——金翼使和玉腰奴,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个娇嫩的小少年就是霍唯。
记忆碎片中的少年用的不是冥蝶剑,剑身纯白,名为“湘君”;他也不会动不动就放火烧家,倒像是个资质平平无奇的水灵根剑修。
不同的本命灵剑,不同的灵根属性——这六十载中究竟发生过何事?
坠落还在继续,眼见穆清嘉便要摔到洞底时,他凭空画出一道“浮空符”,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地面一尺处停了下来。
还不及他落下时,一个重物砰然砸在他身上,连同他一起砸入地底,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阿穆……”一个声音闷闷道。
湿漉漉的水渍糊了穆清嘉一胸口,霍泷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捂住了血崩的鼻子。
“你身上好硬……”霍泷一边仰头止鼻血,一边含糊道,“不对、抱歉把你也拖下来了。”
{为何不御剑飞行?}穆清嘉无奈地写道。
霍泷有些委屈道:“我倒是想,可那铃声太吵了,灵剑根本不听我使唤。”
铃声,摄魂铃。穆清嘉回忆起自身魂魄离体又回魂的经历,笑容渐淡。
摄魂铃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太大,更何况以那阵铃声的大小来看,它们的数量不知凡几,甚至成百上千。
必须想到什么克制之法才行。
霍泷爬起来后还有些腿软,没站稳,又摔了个屁股墩。一阵卡拉卡拉的声音响起,他忙不迭爬起来,惊道:“啊——骨头!骷髅!”
穆清嘉定睛看去,只见霍泷屁股底下坐碎了一地碎骨头碴。他走过去摸索着那些碎骨,借着灵眸不甚清晰的视线,道:{别紧张。这不是人骨,倒像是其他动物的骨头。}
“动物?”霍泷道,“也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吗?”
穆清嘉迟疑一下,问道:{你看看这周边墙壁上有没有残留的阵法纹路?}
霍泷点起明光符,御剑在洞底盘旋几圈,很快便被一处人工雕凿的痕迹吸引了目光。
他抹开洞壁的苔藓,露出留有符文的木质横梁,犹疑道:“这看起来像……浮空符?”
{大概是浮空类的阵法,只是年久失了效用。}穆清嘉推测道,{我想,这里是曾经狐妖们进食的传送道。}
祭祀,亦或是捕猎得来的猎物从上空抛下,再由浮空阵接住,如此一来,鲜活的肉食就能成功运送到地底。
“原来如此!”霍泷看着一地半掩埋半暴露的动物尸骨,少数是完整的,更多的都碎成了粉末残渣。
这些牲畜,被啃净了最后一丝碎肉,甚至骨架还被嚼成了一地白森森的骨砂。
他有些不寒而栗道:“阿穆,我现在御剑带你上去,我们去找顾霄他们罢。”
穆清嘉笑着摇头:{他们一定追下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失散。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狐洞深处,不如便进去找他们汇合罢。}
“你说得对。”霍泷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小狗,“顾霄……师兄他确实会来找我。”
于是,两人开始朝洞穴深处缓缓行进。狐妖的进食场已经废弃了很久,沿途堆满细碎的骨骼,洞壁悬挂着的狐腋绫罗落了灰,没有摄魂铃的踪影。
南方的岩洞本该是潮湿的石洞,地底深处至少也该有蝙蝠老鼠一类,这里却干湿适宜,通风良好,四壁规整多木质,更无一只多余的活物。
穆清嘉愈发确认,这是一个由狐族建造的巢穴,而且规模庞大,渊源颇深。
寂静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气氛诡秘沉闷,如同在人心窝里压上一块重石,喘不过气来。
“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霍泷低落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师兄说得对,我又爱哭,又莽撞,修为也最差。这次也是……总是闯祸。”
穆清嘉一叹,边走边写:{你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筑基后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霍唯十五岁也才刚刚筑基而已——而且他小时候也爱哭鼻子。}
霍泷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才反应过来,亮起一对星星眼,扯着他的袖子惊喜道:“你认识冥蝶剑霍唯?”
穆清嘉只觉这小崽子和师弟一样好哄,不由笑起来。
不过,他没想到霍泷的态度是如此……仰慕的。毕竟身为长辈,霍唯的声名给霍泷带去各种怀疑和嘲讽,换做常人,理应会产生怨怼才对。
{你不怨他么?}他问道。
“哈。”霍泷得意起来,鼻孔朝天道,“骂我的人只是嫉妒我有个厉害的爷爷而已。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爷爷?}穆清嘉讶异道,{他有道侣和子嗣?}
“不是啦。”霍泷有些脸红地挠头,“冥蝶剑的嫡亲兄长是我的亲爷爷。他老人家当年下山游历时在人界与我奶奶结亲,育有一子,还未来得及求得家族的同意,就仙逝了——我爹什么也不知道,老来得子,便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