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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惘 (麦客)


  “想不到机要处还有余力追到这里来,四恶去三,还以为王相会更收敛一点。”
  奉知常全无所谓,往细竹筒里填进粉状。
  “哦,我想到了,”武理说,“西门浪是栽在你手里的吧,小五又干掉了周才。说不定豺狼是找你俩报仇来了,喂,那我完全是被你俩连累的嘛。”
  奉知常冷着脸,烟杆似的竹筒敲敲窗框,示意武理废话少说。
  以寡敌众,犹有余力,豺狼们也不由慎重起来,被谢致虚迅疾锋利的进攻所震慑。谁也没有发现马车飘窗之下两缕青烟悄然散入空气。
  “王相要斩草除根吗?”谢致虚用衣袖擦净二人夺上的血迹,刀光剑影中仍从容不迫,“好啊,来试试看吧,今天究竟是谁会永远留在这片林子里。”
  阴风过竹林,乌云蔽日。
  豺狼与猎物同时抬头,看见一张张巨大的风筝飞掠过头顶——
  风筝?
  风筝投下无数阴影,如雨点砸进杀机密集的幽篁深处。豺狼群里混进了猎鹰,竟然互相厮杀起来,谢致虚握着二人夺,抬头看向高竹顶端亭亭而立的一个白面小生,文袍幞帽作书生打扮。
  “奉上旨意,特来解谢家孤子之围,机要处擅作主张草菅人命,就地格杀勿论。”
  那书生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地面每一个人耳中。机要处曾由西门浪与周才统领的豺狼们意识到自己已成弃子,顿作困兽之斗,招式尤为狠厉起来。然而从天而降的猎鹰仿佛是皇家藏在暗处的刀锋,倏一见光,寒芒毕现,杀得豺狼们落花流水。
  谢致虚反而没了用武之地,和唐宇一道守着车辕,面面相觑。
  高处的白面小生衣袂飘飘,悠然道:“小人奉旨传口谕,谢家旧时雪炭之恩今已两清,谢公子自可远去,勿恋旧地。”
  ——就是要你有多远走多远的意思,别给他添麻烦。
  ‘我知道,你别出来。’谢致虚默默心道。
  ——可惜啊可惜。
  奉知常叹气道:
  ——这人来得不太是时候。
  怎么?谢致虚还没问出来,竹林中异变横生!
  只见不论是豺狼还是猎鹰,手中兵器陡然坠地,尽皆嘶吼挣扎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撕开衣料,抓烂皮肤,七窍俱流出黑血。
  倒地时已化作一滩尸水,水漫之处百草枯萎。
  谢致虚:“…………”
  唐宇:“…………”
  那白面小生立在林巅,当机立断撕下一截衣袖蒙住口鼻,目光真如鹰隼直取地面马车外唯二两个活人。
  谢致虚两手一摊:“这位大人,实属误伤,我们动手前也没想到会有救兵嘛——”话音未落那白面小生两手一撩,外袍展开如翅膀般的风筝羽翼,当即乘风滑翔远离。
  “这下误会大了……人家本来是想帮我们一把,别回去禀报后以为是咱们故意挑衅吧?”谢致虚钻回车厢,马车向着那天堑般的蜀道重新出发。
  话是这么说,三个人却都没当回事。
  武理道:“那位若是果真有意放过你,这种误会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也存了杀心,咱们招不招惹又有什么区别。”
  谢致虚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心里一块巨石突然落地。那个白面小生的到来说明了很重要的信息——王相在经历坊间流言风波、御史台弹劾并凉州事发后,终于失了圣心,无所倚仗了。那么距离清算他所有的恶行,又还剩多少时日呢?
  距离革除他所有党羽,让谢致虚亲眼见证侯待昭落网的那一天,又还有多远呢?
  蜀地久违的清风送入车厢,山间泥腥、草清、花香,一径熟悉而爽朗。
  谢致虚肺中浊气扫荡一空,心情放松,身上顿时不对劲起来,方才他在竹林中也吸入了少许毒粉。他懒洋洋地靠着车壁一滑,滑倒在奉知常大腿上,耍赖似地等着喂解药。衣香暖洋洋,醉人温柔乡。只有唐宇这个可怜巴巴的马车夫跟着车辕颠簸,皮糙肉厚得没有半点危机意识。
  .
  走过栈桥,下至沟涧,拨开雪溪边因无人打理而疯长及腰的野草,庄园石阶覆满青苔,荒败得像是久不住人。
  “不会吧,难道我们回来晚了?”武理小声道。数人站在石阶草丛里,忽然间谁都不敢上前叫门。这是谢致虚时隔一年再次回到柳庄,眼前却是一副人烟荒芜的景象。
  回到蜀郡,唐宇依旧沉默忠实地追随在奉知常身边,但此刻也有些心不在焉。奉知常一手按在他肩上,侧目以示——九折阪柳庄和唐门是蜀郡声名在外的两个大宗,如果柳庄出事,唐门势必不能幸免,但唐宇的职责就是保护奉知常安全,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一步不能离开。
  “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是王相难道还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吗?”武理郁闷道。
  谢致虚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雪溪上,那条溪流原本是从侧门流进庄园,在跨院聚成一方小池,如今却变了道,与柳庄擦肩而过,流注向山坳深处。
  九重峻岭环抱的湖泊是从前没有过的,仿佛是直接从柳庄跨院挪来,水质澄清倒映垂柳浓荫,湖心一道虹波拱桥,对影圈成漂亮的圆镜,镜里天高云淡处露出雪山一点灿白的尖顶。
  湖边三人满脸困惑。
  “以前有这片湖吗?”
  谢致虚也没印象,正摇头,就见湖心圆镜里遥遥划来一叶竹筏。
  谢致虚、武理:“哦!”
  九折子立在竹筏上,尾端背身坐着一人,两腿垂进湖中,水波从他脚边激荡开。
  “用腿划舟比手更快哦,”那人抽身站起来,面向湖边,原来是孔绍述,对三位师弟笑得温厚,“上来吗?带你们去新家。”
  .
  越家退兵的第二天,一路风尘仆仆赶回蜀郡的师兄弟三人都因为懒觉错过了一手消息。
  新的庄园建在半山腰,过了镜湖徒步入山道,一座精致的黄竹重檐半亭之后,就是庄园大门。
  先生在花园里摆上早茶,和唐门宗主对坐共饮。
  “没想到王相有一天也会被推出去当挡箭牌,这下人心尽失,恐离倒台不远了。”
  先生没有应声,喝了口茶。
  “听说先生原来和王相也有些交情,他原是这样不近人情的家伙吗,前段时间还令周豺来找先生麻烦。这种人果然迟早会得报应吗……”
  唐宗主抬眼看了看不予回答的先生,最终识趣收声。
  廊下庄园的女孩儿们聚在一起,用长杆舀子摘取院里柿树上早熟的柿子,绿叶间一片亮眼的曙红。厢房门开了一扇,谢致虚伸着懒腰走出来。
  “吃早饭吗五哥?”女孩们笑嘻嘻起哄,“先生那里还有吃的哦。”
  谢致虚踱步过去,话题正巧进行到先生与王相从前的交情。
  “吃点什么?”先生瞧了他一眼。
  “边吃边听可以吗?”谢致虚盘腿坐下来,捡起盘里的枣糕咬了一口,“您和王相的过去。”


第112章
  今日书房只有一盏灯。
  燃灯明堂半隐没在黑暗中,一道含糊的人影垂首坐在厅堂。中年人的脚步在门槛外停了一时片刻,为府中百年难得一见不被灯光照彻的夜晚所惊。
  中年人躬身走进厅堂,看见座上老人驼着背,不堪重负一般,手边茶几放上一盏不起眼的灯烛与一茶碗。老人伸手,摸了两次都没摸到茶碗,手指从两旁擦空。
  中年人快步上前,跪在茶几边,双手为老人奉上茶碗。老人摸着茶碗瓷边,手腕像一截枯枝,浮现衰颓的老年斑。
  “今日服侍的下人太懈怠了,您眼神不好,晚上应多点几盏灯才是。”中年人脸颊纹着黥印,面相凶恶,姿态却摆得恭敬十足。
  老人端着茶,水面上映出隐隐绰绰的面孔老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承唐……已经回不来了吗?”
  徐虎从没听丞相直呼过侯待昭的本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从侯承唐走下庙堂,对丞相而言就失去了作为对手的意义。现在又是为什么话里话外隐含着同情?
  “……越家的少主人将他一行人了结在甘凉道上。”
  丞相冷哼一声:“越家倒是爱管闲事,他家小子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时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真是白搭。”
  .
  “什么样的人?”先生想了想,“大概是那种,经常做事白搭的人吧……”
  唐宗主与谢致虚都不解地等待下文。
  “其实我和他也不算很熟了,”先生眯着眼睛笑了笑,“你们知道王相是定州行唐人吗?”
  不提这档事,谢致虚还没意识到,王相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在他坐到一人之下的交椅之前,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定州行唐,乃是齐国国相管仲所建,一代名相之城,”先生叹了口气,“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或许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行唐王氏是个大族,家里做官经商的都有,路子很广,作为王氏的子弟,生来就享有优裕资源。
  然而王赣年少失孤,孤儿寡母,由几个叔父照拂,也没有得到尽心的安排,成了草泽里的牧羊童。宗族里建了私塾,请了教书先生,王赣却连拜师的束脩都交不起。王母是个有远见的人,用偷偷积攒的羊奶与族里念书的孩子换书,羊奶是本家少爷才能享用的珍品,王赣因此得到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是借的书要尽快归还,他只能焚膏继晷摘抄书籍,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幕天席地以借星光,因此小小年纪就熬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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