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两句残诗。
毕竟季玦还未作完。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
江瑗讽刺地笑了。
这是一道续诗题,第一句是皇帝出的,第二句是季玦续的。
皇帝出的这句“盛京西望此人间”出自一首悼亡诗,鲜有人知,这是皇帝悼先皇后的。
后陵在京城西郊。
先皇后殡天那年江瑗还小,他只记得皇帝流了几滴眼泪,作了首叽叽歪歪的酸诗。
皇帝果真是天下第一虚伪的人,时过境迁,悼念亡妻的句子,也能出现在科考的卷子上了。
江瑗吐出一口气。
这是季玦的考试,不是他耍性子的地方。
日快要落了,距离殿试结束,还剩半柱香的时间。
他提笔,写下最后一句诗。
他整理好季玦的卷子,把氅子捂紧。
太冷了。
今天还是钱二郎来接季玦。
他把江瑗送进马车里,问了和上次会试一模一样的问题:“如何啊?”
江瑗答:“尚可。”
江瑗说完“尚可”,又皱了皱眉。他续上的那两句诗,可能不太讨皇帝喜欢。
不过想来季玦作的策论,也应不太讨某些读卷官的喜欢。
奉天殿侧殿内,季玦的那篇策论确实被挑了出来。
“你看看这篇……”一位翰林学士把卷子递给旁边的人。
“这篇怎么了?”田拙从他们中间截了个胡。
“这……田大人,这篇写得太散了,画了这么多红圈儿,恐怕有失公允吧?”
“哦?”田拙翻了翻,笑道,“这不是那位季会元的吗?”
“是呀,怎么比起会试,水平差了这么多,开题言辞也过于尖锐了。”
“哪里差了?”田拙佯装不解。
“您瞧瞧,一会儿水利一会儿盐铁,转头又跳到藩国上,乌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一个主题也没有。”
田拙的笑容不变:“没记错的话,谢大人簪缨世家,是苹河谢氏人?”
谢翰林点点头,又道:“也只不过是谢氏旁支,不值一提罢了。”
田拙再没理他,转移话题道:“你看看人家作的诗吧。”
谢翰林再翻到卷末,去看皇帝心血来潮出的那首诗。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嚯!”
“如何?”田拙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谢翰林激动地把手拍到桌子上,连拍三下,只喊了一句:“好!”
“这不就配得上那么多红圈儿了。”田拙无所谓道。
“可是这策论……”
田拙盯着谢翰林,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眯着他那双笑眼儿,像只狐狸。
谢翰林撇过头。
“自我朝太'祖开创科举取士后,‘公允’二字,诸位大人想必都会写的,”田拙笑眯眯道,“况且陛下,可是在这位身边停驻许久的。”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拙循声看去,发现是那人郑相一系的。
田拙也任由他笑,毕竟有些官员,今天看到这份卷子,是笑不出来的。
另一个年轻的读卷官一边飞快地阅卷,一边笑道:“反正头甲三名的试卷,都是要过您的手的,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您更公允的人了。”
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崔清河,田拙被他绵里藏针刺了一下,笑着说:“崔大人钟鸣鼎食,却比谢大人聪敏些。”
谢翰林又拍了一下桌子,提醒田拙慎言。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懒得听他们俩撕。
崔清河继续道:“季小郎君是个有大气魄的。”
“唐安也不错。”田拙道。
“只是季小郎君年纪太小,是得挫挫他的锐气,让他沉淀下去,懂得厚积薄发的道理,免得恃才傲物,胆大包天。”崔清河翻着卷子,低着眉,似乎随口一言道。
“崔大人言之有理啊,唐安年纪也太小了,”田拙附和着,“我也痴长崔大人一两岁……”
“唉……”崔清河叹了口气,长而密的睫毛眨了眨,给脸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放下手头的卷子,捧着脸道:“田大人怎么就不人如其名呢?”
田拙不理他了。
他又叹了口幽长的气。
田拙只好道:“崔大人倒是人如其名。”
崔大人迅速笑了一下,又拿起卷子。
田拙转过去背对他,也阅起卷子。
次日一早,田拙与其他几位读卷官理出了十几份一等卷子,季玦与唐安皆在此列——头甲三名就将在这十几人中产生。
文无第一,各位大人各有偏好,谁也说服不了谁。
田拙抽出季玦与唐安的卷子,显得独断独行。
他还是那副笑模样,道:“这两份卷子好似呼声最多,我就在这儿把他们定了,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吗?”
崔清河摇摇头。
其余人也摇摇头。
翰林院掌管学士赵慈又抽出了一份卷子,道:“此篇亦为佳作。”
田拙定睛细看一遍,笑道:“确实不错,文不加点,言之有物,典也用的好。”
“方朗?”他问道,“这位可是卢大儒的门生?”
“关门弟子。”有人接了一句。
田拙点点头,把这份卷子和季玦唐安的放在一起。
凡事要慢慢来,他想。
不出意外的话,这三位就是今科的一甲进士了。
第19章
田拙、崔清河、赵慈三人于文华殿觐见,将三份卷子奉于皇帝案前。
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翻到季玦那一张的时候,他微微坐直身子。
“季小郎君这篇不错。”他说。
田拙扬起嘴角。
也不知道那些说季小郎君策论不好的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这篇文章每个领域都提,在仅有的篇幅里深挖不起来,可谓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赵翰林说乌七八糟也没说错。
但是说没有主题,就是赵翰林在睁眼说瞎话了。
季小郎君提的每一个领域,矛头都直指世家。就拿盐铁来说,至今各个世家还盘根错节,垄断着盐铁的五分利。
这是皇帝决不能容忍的。
想来那群人精只是装不懂罢——装不懂的大多是世卿世禄一流,这群萌世家余庆的世家子们想把季玦这篇按下去。
崔清河也提了。
田拙把他不痛不痒地顶回去,又把唐安的卷子提上来,崔清河便退了一步。
田拙看着皇帝。
皇帝看完了季玦的策论,该看到后面那首诗了。
“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读到最后一句时,皇帝下意识扬了尾音,读成了疑问句。
“首联续诗,这首续得最好。”赵慈道。
皇帝点点头。
崔清河也开口道:“季小郎君有大胸襟。”
皇帝先是被颈联和尾联一惊,不由对季玦更生几分欣赏之意,听到崔清河这句“大胸襟”,又不大高兴了。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这像是一个生在边远小城的、十五岁的乡野少年写出来的东西吗?
崔清河又来了一句:“季小郎君这句,大概就是天才吧,臣少年时不能及也。”
他眉目清俊,声如冷玉,此时面目诚恳,真像是在说自己不能及也似的。
田拙几不可察地冷哼一声。
崔清河的唇边多了一分笑意。
皇帝放下季玦的卷子,转而拿起方朗的,说了一句:“这位季小郎君朕见过,不是个正经人儿。”
田拙、崔清河:……?
陛下在哪里见过季小郎君?什么叫不是……正经人儿?
崔清河愣了一下,又笑了,笑着笑着还看了田拙一眼。
“陛下可有决断?”赵慈问。
皇帝沉吟片刻,拿出唐安的卷子,道:“可为头名。”
三个人记下。
“方朗?”皇帝又念了一句方朗的名字,问道,“这位可是卢先生的门生?”
赵慈回了句是。
皇帝笑着说:“季小郎君长得俊,朕看探花正正合适。”
至此,天元十五年的一甲,算是尘埃落定。
君臣几人说了几句闲话,在田拙他们即将告退之时,却听皇帝冷不丁又念了一遍季玦的诗。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要是朕的哪个儿子写出来的,朕能马上立他为太子,可惜啊。”
事关皇帝的几个皇子,几个人老神在在,谁也没接话。
皇帝颇为幽怨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说来好笑,皇帝登位十五年,这却是他第二次亲自处理科举的各项事宜。
田拙和崔清河,都是他提上来的,天元十二年的进士。
天元十二年,皇帝费尽心思,才把郑相踢出了插手殿试的队伍,那一年三百零一份考卷,都是皇帝亲自阅的。
此前十二年,从皇帝登基开始,进士不叫天子门生,而叫郑相门下。
就连如今,今年的榜眼方朗,也是卢大儒的关门弟子。
卢大儒是当今郑相的同门师兄,方朗排资辈,得叫郑相一声师叔。
今年他选读卷官时,选得十分斟酌,郑相一系只选了一个——人却凑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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