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机已失。
他们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应战。于是这一夜的漠北再次火光冲天尸横遍野。数万面容瘦削坚毅的儿郎们从暮色四合拼杀到天泛微白,勇猛无比,甚至还喊着一块儿琢磨出来的口号为彼此打气助威。
而他们的主帅萧岑,更是多次身先士卒直入敌阵,挥舞着手中利器将眼所能及的马踝及首级悉数砍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数道蜿蜒的血痕。
最后竟是仅仅凭着一人一马一刀,便将南戎原先的部署搅得乱七八糟,并重伤其锐气。
萧岑本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似乎是右肩、后背、脸上都有被长矛碰到,不过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并不可怖,就将他衬得更加像个浴血而来的修罗罢了。
在整个过程中,刘翰臣作为得力副将策马紧紧跟随左右,为他挡去了不少明里暗里的袭击,也是破相淌了不少血。萧岑好不容易寻了个空档回身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是余光无意中瞥见其怀中的一闪而过的冷光,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疑虑。
但还不得他再近些看清,就又不得不离开投入新的一轮厮杀中,由此也就错过了翰臣阴沉的面色及眸底似有似无的杀意。那被墨色披风掩盖下的物什,赫然就是一柄开了刃的短刀。
刘翰臣最终还是没有寻着良机下手,因为每次他想将事先藏好的刀抽出来,就势必会有十余人冲过来。南戎人今日大约是想将他们“闷”死在这原野上,竟是怎么杀也杀不尽。
这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将要险胜的曙光,却又被远处成片压过来的“黑云”无情打散。
“大将军!大将军!让弟兄们先撤吧?!照这架势,蛮子们是要生生把我们围剿而死啊!!!依末将看,还是......呼!还是留存兵力再做长足打算。”
“是啊大将军!赵将军说得有理!”搭话的这位汉子抬手撸了一把血汗,露出原本清秀稍显稚气的面容,看得萧岑眼眶微热,“回去吧!只要弟兄们还聚在一处,便不怕赶不走他们!哪怕贼子们真要将我们困死在城内也无妨!咱的粮草还能、还能支撑一阵!再不济,等过秋了......”
可惜的是那小将还未来得及将话“嚷嚷”完,就被人冲上来自肩颈往腰部狠狠地划拉了一刀,立时毙命。
那人从铁鞍上仰面跌落的时候,依然将一对眸子瞪得大大的,对着萧岑,似乎完全想不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匆匆结束不过廿载的性命。
“......将、将军,退吧。”
“全军听令,撤退。”萧岑根本不想结束,因为经过自己的煞费苦心层层深入,南戎王伊罗已近在咫尺,伸手可得。
只要自己能一举斩杀此人,对方群龙无首必然作鸟兽散。若这事发生在去岁,萧岑或许会犹疑不定,迟迟发不成军令,可现在却已能迅速给出对己方最有利的抉择。
“走!!!”
“少将军小心!啊!!!”
“刘、刘副将?”
“......”萧岑才策马前行了一段极短的距离,就在众人万分惊骇的目光中接住翰臣逐渐倾倒过来的身躯,整个人呆若木鸡,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将......军,对不起......还有,小心杜......”
“刘副将!刘副将!!!大将军!时间不多了快走罢!那帮混蛋又要杀过来了!!!”就这么见着同袍接二连三死在自己跟前,众将心中不可谓不触动,但眼下可并非伤怀的时候。由是一帮人将萧岑便生拉硬拽地簇拥着进了城。
而自翰臣怀中抖落出的那柄短刀,就这么被杂乱无章的马蹄深深拍进紫泥里,再无人发现。
第二十六章 逼反
“大将军,刘副将及其他弟兄的尸首,均已被属下冒死带回,您还要......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吗?”
“不必了,早日使他们入土为安罢。等等!替本将军敬......三碗酒。”说这话时,萧岑姿态随意地半躺在台阶上,以手掩面看不清表情,但却能感受出他身上散发出的颓唐气息。
他根本不敢这时去见那些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伤口入骨皮肉翻卷的尸体,因为担心会当着部属的面痛哭失声,也会令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斗志烟消云散。
况这段时日血雨腥风已成常态,每一刻每柱香都会有人突然死在跟前,虽说不想承认......但萧岑仍是可耻地察觉到自己的心坚硬、或者说麻木了许多。
“南蛮子果真将营结在随山,势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座城里。眼下,漠北可算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了。你这大将军还不去思索该如何领着儿郎们顺利突围,倒有时间躲在此处伤春悲秋,如何对得起......算了。”
萧岑原先觉得,若是将杜将军未竟之语补全的话,那大概是“如何对得起祖父的在天之灵”,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抬眸深深凝视那张被北境严霜折腾得稍显老态的脸,脑中似有几根细弦“倏”的一下就崩断了。
为何翰臣临死前不仅说了声“对不住”,还要叫他“小心杜某”?对不住何事?杜某又是何人?萧岑心念微转,很容易想到如今漠北军中,姓“杜”且有资格参与军策商议的将军,可只有跟前这一位。
而这看似过来劝说自己振作起来杜将军,却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言语中根本离不开挖苦。如此坦然的样子,倒不太像是会在身后耍什么把戏的人。
无论怎样,萧岑总归是对他多留了心眼。
昨夜那昏天黑地的一战过后,漠北军元气大伤折损过万,莫说寻常士卒了,便连不少得力领将都是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将萧岑的羽翼砍了大半。
这般惨痛的代价,使得他终于意识到,若继续率领儿郎们窝在这弹丸之地与南戎蛮子们继续耗下去,非但看不到出路,反而会亲手将祖父留给自己的基业一步步瓦解。
南戎人是杀不尽的,更何况现今伊罗也不知是发什么疯,竟是孤注一掷,试图举全族之力将他们悉数歼灭。
那么,自己与数万漠北儿郎究竟该何去何从呢?死守城池明知不会有救援,还是......趁着夜色突围,另谋出路?
萧岑的意志竟然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下一刻又被自己强拉了回来。他暗想,绝对不行,伊罗其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自己为了留存实力都领着漠北军连夜出逃了,那他们没了阻碍势必会挥师西下。
到那时不止北境一域,整个中原地区都要饱受战火的侵蚀,东阳、荆河及才从无数个火坑中被解救出来的西川百姓们,都要一块儿被推进另外的泥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这般令人心伤的场景,是一个有点良知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为了千千万万双渴求生机的眸子,也为了祖父生前未了之愿,萧岑决心必须留下来死守漠北,务必要令伊罗寻不出任何侵入中原的良机。
他还为了此事召集所有将卒至演武场列队,手握那柄横刀将其重重拍在横栏上,而后便以一种极为沙哑低沉的嗓音将心中所虑娓娓道来。
表态的最后,他还兀自言道,“萧某今日就把话撂在这了,是去是留,全凭你们自己。当中若有不愿留下来死守到底的,亦是人之常情,萧某不会勉强,并且会令亲卫护佑你们离城。”
萧岑作为三军之首,话都诚恳到这个份上了,立于高台下静静聆听的儿郎们很多已是红了眼眶,更有甚者还抬起一臂遮住大半张脸,小声呜咽起来。
过了好半天,总算有人第一个开口道,“大将军,您说这话,就是拿刀在戳我等的心窝子啊!!!我等生长都在漠北,您还要我们......往哪儿去啊?!”
“是啊,大将军,漠北是我们的家,您是我们永远的主。您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更何况,老将军在世时,就曾教诲弟兄们要先百姓而死,绝不做可耻的逃兵!今谁要是敢提出要走!我张遇就先斩了他以儆效尤!”
“张遇,你别这样。”萧岑不由自主地将横刀竖在胸前,目光如尘扫过那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心中感慨良多,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萧某知你们都是漠北的好儿郎,所有人都会......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咳,将军,”站在第一列的某位将军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似乎颇为不好意思,“其实说不怕死都是虚的,只是眼下,除了死守到底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路了。朝廷都已经放弃漠北了,如果我们再弃城而去,那关内的百姓......可就真没有活路了。”
“总不能扯旗反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时间队列中的士卒就忍不住躁动了起来,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的都是同件事情。有那老早就憋着一股气的壮汉直接摘下头上的盔掷于地上,凝眉大喝,“反了!!!朝廷和天子待我们如弃子,不想要了便可随意丢弃!我们又凭什么要为他守疆护民?大将军!依属下看来,您干脆振臂一呼,令我漠北儿郎杀个回马枪,先占北江,再占荆河,杀了他们的官,抢夺他们的士卒粮草!如此一来,我等岂不是有了与南戎抗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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