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发抖的手展开那些纸,其上写着一些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这个人的籍贯、家族,甚至还有故旧交游,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关系。
再仔细看这些名字,他发现好几个十分眼熟,是昨日在宴会上与自己同桌的人。
见他差不多看完了,梁焕便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会试卷子上那篇文章写得委婉,但你定然也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欧阳清。要对付他,必须要有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势力。说来惭愧,我这么多年没半个可用的人,只能打你们的主意。这上面是所有今科入选翰林的人,除了你。”
“肯定挑身世清白的嘛,所以要一个个查过去,你当然就不用查了。”
“你一定要来帮我啊,不许再走了!”
陈述之早已知道走不成,他让留下,自己就不可能再走。他双手绞在一起,脑海中空白一片,自然而然就按照心目中合宜的方式回应:“承蒙陛下看重,您需要的话,臣万死不辞。”
梁焕撇了撇嘴,“什么万死不辞,我怎么可能把你推到前面?那肯定是先卖别人,护着你啊。”
对于这种话,陈述之只能报以一个敷衍的微笑。
留下了他,梁焕就觉得是皆大欢喜,便兴冲冲地说:“你上次不是说留在京城没地方住,我的一帮朋友在郊外有个庄子,空房子很多,我去给你要一间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要钱。”
“不用……”陈述之想都没想就先拒绝。
这两天梁焕听了他好几句“不用”,有些不满,耷拉着眼角,嗔道:“给你做什么你都不要,陈行离,咱俩可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怎么过了些时日,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像“同床共枕”这种话已无法对陈述之造成伤害,但这个问题也实在太难回答。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到合适的答案,只得别过头,嗫嚅道:“臣不能这么想,这不合规矩。”
“烦死了!”梁焕忽然吼了他一句,那话音不像是在发怒,而像是在埋怨,然后瞪着他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这屋里就咱两个人,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陈述之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得垂下头,话音却波澜不惊:“没有给人看,本该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姿态待在他身边,而不会像之前那般难以分辨,造成误会。
“你非要这样是吧,那好,那我去给你找个住处,这事我管了,你不许拒绝!”
陈述之只能低低地应了一个“是”。
见无论说什么他都是这种反应,梁焕心里很不舒服,还要凑到他面前,抓着他一只手臂,仰起头抱怨道:“行离,我没料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如同原来那样对我,我记得你从前还偷偷亲我来着……没规矩一点多好。”
陈述之的眼眸顿时覆上一层冰霜,他在生气,不明白梁焕为什么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难道就没有丝毫愧悔么?
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原不该生气的。生气就表明心里还没过去,而自己在迈上船的那一刻,就应该已经过去了。
目光下移,又一次看到他的面容。他澄澈的眼神和唇角似有似无的笑依旧诱人,但那只能说明他很好,和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人从今以后只是自己要侍奉的君王,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便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小心地抽回被他抓着的手臂,起身去他面前跪着,一本正经地说:“过去臣愚顽不灵,对您不恭敬了,请您恕罪。”
这是他认为的最恰当的回应,他以为这样说之后梁焕会跟他发脾气,没想到只是听见他失落的声音:“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你不想说的我也不问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平时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起这么早……”
陈述之已无力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只听到了让自己走,便立即起身,做足了礼数方才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梁焕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昨天听说他要走,一下子就慌了。其实没什么事非他不可,他虽然好,却也不是不可或缺。如果他真的想离开京城,根本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可一想到要是他就这么彻底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又觉得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所以无论找个什么理由,一定要先把他留下来。
梁焕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执着。
*
五日后,众新科进士齐聚国子监,跪在门口聆听圣旨。
按照惯例,殿试前十几名会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这个身份不是一个官职,而是表明他们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再根据三年后的考试结果分配官职。
而后面的众多进士则会被授予一些其它的官职,或是在京的八品、九品小官,或是地方的知县、县丞等。
这其中一人的官职十分醒目,雍州籍进士王潜,名次是三甲之末,所授官职居然是翰林院典簿。
翰林院典簿的品级并不高,只是个八品,还不如一个知县。但按照常理,除了前十几名的庶吉士之外,其他人应该是没有资格进入翰林院的。王潜名次那么低,居然能在翰林院混到官职,也算是令人艳羡了。
*
早上辰时,新选的庶吉士陆续到达翰林院。正堂上的位子已经布置好,一个侍书请他们往里走着,道:“掌院大人还没来,各位先随意坐,稍候一会儿。”
说是随意坐,真正随意的只有今科状元许恭。他也不管旁人,自己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第一排中间去。不过大家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毕竟他是状元,坐哪里都是应该的。
陈述之望着这个眉眼上挑、唇角微勾的少年,这几日听别人谈起今年的状元,都说他出身书香门第,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真人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其他人一起往后面几排挤,却挤不下,众人只好把今科探花严苇杭让到了最前头。选择此人是因为大家都是青年才俊,而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严苇杭的面上铺着许多浅浅的皱纹,眸中神色乍看上去有些黯淡。他不跟大家客气,径自走到许恭旁边坐下。
许恭瞥了一眼他,就露出嫌恶的神情,“谁让你坐这儿了?糟老头子,离我远点儿……”
“咕噜——”话说了一半,他的肚子却先叫起来。
他面上一阵窘迫,转身问众人:“有没有吃的啊?给我来点,我没吃早饭!”
半晌都没人理他。
“给你。”许恭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低的话,话音十分克制。
他循声转头,严苇杭正平静地望着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一颗圆圆的糖豆。
“出门的时候女儿给我塞的,你先垫垫吧。”
许恭怀疑地盯着他半晌,又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最终还是捏起那糖豆扔进嘴里。
他扭过身子背对着严苇杭,一边嚼那糖豆一边念叨着:“什么破东西,难吃死了……”
陈述之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很快便等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他负责庶吉士们在这里的一切事务。程位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却仍然显得精神矍铄。
他踱上前振了振衣袖,打过招呼,便拿出书和讲稿。
翰林院给庶吉士讲什么课没有定数,往年通常是把四书五经掰开揉碎了讲。但今年,殿试之后,礼部侍郎白从来专门来找了程位,让他改变庶吉士们上课的内容。
白从来力推礼制革新,让程位不要再讲求词句的含义,须以实用为要。
本来礼部和翰林院没什么关系,程位的官职比白从来还高上一品,但他还是听了白从来的话。
一是因为白从来常年和高开延作对,他看到皇帝赶走了高开延,就觉得风向要往白从来这边倒。
二是因为他觉得白从来说的确实有道理,三年之后,庶吉士们会被分配到各处成为官场的栋梁,根本没几个人留在翰林院做学问。既然如此,还不如教点实用的。
所以,今年程位打算从《孟子》开始讲。《孟子》讲的是将儒家学说运用到治国理政之中,正好适合即将走入官场的新人。
程位还在讲《孟子》的来由,陈述之听着听着,却觉得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他侧头去看,明明是熟悉的面容,他出现在这里却让陈述之惊讶不已。
梁焕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第15章 初心
虽然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梁焕来了,但他还是想起身行礼。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就被按了回去。
梁焕瞪了他一眼,悄声道:“我就来看看你,别声张。”
陈述之只得乖乖坐回去,低着头继续听课。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不上朝,怪不得梁焕上午就跑来这里。
但是,就算不上朝,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吧?自己又没出什么问题,有什么好看的?
程位显然没有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学生”,仍然讲《孟子》讲得天花乱坠。
“这篇《孟子见梁惠王》讲的是义与利之辩,诸位定然已经很熟悉了。那么有谁来说说,当今之世,哪里当以义治,哪里当以利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