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往蒨桃屋里去。
宋氏在他身后叹气,自己坐在床边。
蒨桃是寇准的妾,跟着寇准也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她因为怀了身孕,想要给寇准物色一个良妾侍奉。
所谓良妾,不止是要年轻貌美,还得是性情端庄,良家出身的好女子。
自己丈夫的为人,宋氏实在是太清楚了。极尽豪奢,不知收敛,宋氏总怕因为这个惹出祸事来。
所以,她打算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给寇准做妾,也好和自己一起规劝寇准。
蒨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宋氏面前的。
某天,宋氏去大相国寺礼佛,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跪在路边,头上插着草标,在卖身。
虽是卖身,她却不做奴颜媚骨之态,脊背挺得直直的,目视前方,神情淡漠,恍然一股落难英雄之气。
宋氏当时就觉得,此人不该沦为奴婢。
她派人给此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本来只当是个善举,并没有要买她的意思。
此人却认认真真地点了一遍银子,抬头对宋氏派去的人说:“回去告诉你们夫人,若要买我,须得黄金千两。”
宋氏坐在轿子里,被仆人带回来的话给逗笑了。
笑完之后就想,不过是千两黄金,我乃是皇后的妹妹,朝中大员的妻子,难道拿不出这千两的黄金吗?
于是她回家取了千两黄金,亲自去了一趟那女子卖身的地方,将她领回了家。
从此蒨桃就成了寇准的妾。
这二十年里,蒨桃给寇准生了一儿一女,也曾数次规劝寇准,要勤俭持家,不要太过奢靡。
她原本不识字,也不会写诗作词,宋氏手把手教会了她写字,还领着她读了唐代各大诗人的诗集。
蒨桃写的第一首诗,就是送给寇准的进谏诗。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如妖姬一曲歌。
寇准看了,觉得好玩,还给她回了一首。
将相功名终如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说白了,寇相公不听劝。
和蒨桃相处二十年,宋氏早就习惯了她的陪伴。
谁知道就在一年多以前,蒨桃忽然对她说:“夫人,妾身与夫人尘缘将尽,恐怕不能再陪伴夫人了。”
宋氏那时候正在窗下刺绣,闻言惊得双手一抖,绣花针刺破了手指,鲜血滴在牡丹花样上。
她顾不得手上的伤口,忙拉着蒨桃问:“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话?”
蒨桃说:“二十年来,夫人待照顾妾身良多,妾身此生难以为报,只有来世再报答夫人。”
宋氏伸手去捂蒨桃的嘴:“什么今生来世的,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还不快收回去。”
蒨桃摇摇头:“夫人,蒨桃走后,还望夫人看顾蒨桃的一双儿女,尤其是窈娘,还请夫人为她寻觅一门亲事。”
宋氏道:“窈娘也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会亏待她。你……”
就见蒨桃挣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从那天以后,蒨桃就病了。
躺在床上,面容灰败,瘦的不成人形。
多好的大夫都请来家里看了,只说寿数将尽,无力回天。
宋氏被他们气得半死。
三十多岁的人,被他们说成寿数将近。她相公寇准都快六十了,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一群庸医!
终究蒨桃是一天又一天地病了下去。
前两天看着像是好了一点,面上有些光彩了,也能吃些好克化的米粥。宋氏喜的不行,以为熬过这个坎儿就可望大好了。
结果今天就吐了一回血,才知道之前竟是回光返照。
宋氏坐在床边,将脸埋进手掌心里。
良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来。
寇准走进蒨桃的房间,就见蒨桃半坐在床上,左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右手拿着什么在眉上描画。
见寇准进来,蒨桃无力地笑笑:“相公,妾的这双眉画的怎么样?”
寇准坐在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镜子和眉黛:“美,美极了。”
蒨桃笑道:“这螺子黛是妾从夫人那里借来的,相公记得帮妾还给夫人。”
寇准道:“一颗螺子黛值什么,什么借啊还的,况且你夫人疼爱你,怎会与你计较这些?”
蒨桃叹道:“妾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相公的这个性子。相公道,一颗螺子黛值什么,一颗螺子黛值十金,宫里的娘娘们都得珍惜着用,相公却这样不吝惜,这岂是治家之道呢?反正相公官做的大,不缺这点钱财,可是相公的这些儿女,妾身一个一个地看过,都是随了相公这慷慨豪爽的性子,却没一个学得相公半点本事。相公百年之后,寇家必然是要穷困下去了!”
寇准劝她:“你就是思虑过多,才会得这个病。我平日里就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想它又有什么益处呢?”
蒨桃摇头:“相公,妾走了之后,你一定要为窈娘寻一门好亲。”
寇准道:“窈娘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亏待她。”
蒨桃扶着寇准的手,微微坐了起来,将自己的枕头从身后抽出来,拿在手里。
寇准见了,奇道:“什么时候将这个旧枕拿出来用了?”
这枕头算是蒨桃的嫁妆。
蒨桃初入寇府时,身无长物,只带着这么一个枕头。但从不见她枕,只是珍而重之地将它收藏起来。
寇准和宋氏曾经猜测,是否这枕头是她爹娘的遗物,所以才这么爱惜。
蒨桃抚摸着枕头上的纹路,奇异地笑了:“相公,本来,妾是想把这个枕头给你的。”
寇准疑惑:“给我?”
蒨桃点头:“当初妾从师父手里接过这个枕头,下山寻找星主,偶然间远远望见相公车盖,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云气盘旋其上,妾学艺不精,误以为相公就是星主,所以才假意卖身入府,想要将此枕送给相公。”
寇准皱眉:“你在说什么?”
蒨桃接着道:“可是离相公越近,妾就越看不清相公头顶的云气。羁绊数年,才明白过来,相公不是妾一直在寻找的星主,相公是……咳咳……”
寇准见她唇角又渗出血来,忙道:“别说了,快躺下歇息一会儿……”
蒨桃摇头:“妾寿数已尽,也不在乎这点折腾了。反正如今早就乱了,文武曲星都晚来了十年,紫薇离宫,北宸无主,天下将乱……咳咳咳……”
她将枕头塞进寇准手里:“此枕名唤游仙枕,是文曲星君的宝物,妾身本是方外修行之人,受师父之命入世寻找文曲,将此枕交给他。可是妾学艺不精,贪恋红尘,一直没有找到星主,还数次动用宝物,以致折损阳寿……相公,你虽不是星主,但命格也异于常人,你死后,将为阎罗……”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相公,世道变了……你不愿意急流勇退,可就算看在妾身伺候你二十年的份上,妾身死后,请相公为窈娘寻一门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对窈娘好……妾将此枕也托付给相公,相公千万不要枕它,会折损寿命的……将它送到星主手里,文曲星君此生的名字是……”
她忽然又咳了一口血,咬紧牙关,拼劲全身的力气喊到:“……包拯!”
喊出这个名字后,她就像是被抽走了脊骨一般,瞬间瘫.软在床.上,没了声息。
寇准执着她的手,过了很久,才走到宋氏的屋子里:“蒨桃去了。”
宋氏抬头起来:“知道了。”
寇准将手中的枕头递给她:“说了一大堆胡话,什么自己是方外修行之人,下山寻找文曲星君,又说文曲星君是现在朝中一个小官,名叫包拯……”
宋氏打断他:“别说了。”
寇准知道宋氏心里悲痛,只是无法开解,只得道:“这枕头,留着做个念想吧。”
宋氏默默地接了过来,将游仙枕放在自己的床边。
蒨桃不是寇准的正妻,只是一个小妾,丧事不应太过高调。
在寇府停灵七天之后,宋氏为她在汴梁城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寻了一处墓地,将她葬了下去。
料理完蒨桃的丧事,宋氏回到家中,只觉得家里每一处都空空荡荡的,心里也空空荡荡的。
她将蒨桃留下的枕头拿了出来,枕着它睡了一场午觉。
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来到了一条道路中央,她沿着这条道路往前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处巍峨的大殿。
殿前把守着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见她来了,勃然大怒:“又有一个女人胆敢冒充星主!”
宋氏忙摆手:“我只是偶然到此,并不敢冒充星主啊!”
牛头哼道:“管你是不是偶然,冒充星主,就得挨棍子!”
说着扬起手中的棍棒:“打上一棍,阳寿就减一年。你冒充星主,该打五十大棍!”
马面忽然拦住牛头:“兄弟,你该问问她的来历。之前阎罗王的小妾来此,咱们就给她减了一半的棍棒。这一位如果也有来历,按理也该给她减了才对。”
牛头道:“兄弟,你说的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