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收乃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他都要为了减这一波税不惜冒着开罪三衙的风险直接大刀阔斧地裁军了,如果后院起了火,这些牺牲没叫灾区百姓得到实惠,而是填补了贪官污吏的钱袋子,那么……
他道:“有劳卿家。”
希望庞籍能拿出他震慑宵小的残酷手段,帮他稳住这黄河流域的半壁江山。
庞籍道:“请官家放心。”
不就是监督郡县减税,不让贪官污吏们中饱私囊、发国难财吗?
多么简单的事情!
别的官员们可能不善于和基层小吏打交道,以至于很可能被刀笔吏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他是谁,他可是庞醇之呀!
他起于微末,对小吏们欺上瞒下的那一套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瞒得过谁,都瞒不过他庞籍。
既然皇帝说了不在乎他的手段,那他可就……
……不客气了。
至于御史台那帮吃饱了撑的满世界抬杠的御史们知道了他干的事情之后又会怎么参他……
庞籍暗笑一声。
他是给皇帝做官,不是给御史们做官。
皇帝既然说了要保他,那就算御史们参他的奏章压断了崇政殿的桌案板,他庞醇之依旧风雨不动安如山,好好地当着他的枢密副使,等着事成之后的拜相诏书。
赵受益道:“庞卿回去吧,回家收拾收拾行李,二府的旨意这两天就能发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启程了。”
送走庞籍之后,赵受益问刘恩:“说起来,李娘娘那边如何了?”
从包拯带着这位李娘娘回京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越是牵扯得广的大事才越要速战速决,否则不知道从何处就会出些纰漏,然后满盘皆输。
他相信包拯也明白这个道理。
怎么他们一行人到现在还没张罗着让他和他亲娘见上一面呢?
刘恩道:“李妃娘娘已经住进了南清宫。”
赵受益点头:“那下一步,狄娘娘就得找个机会让我和李娘娘见上一面了吧?”
刘恩点头:“对,但这机会不好找。官家操劳国事,宵衣旰食,平常无事的时候都不常与狄娘娘见面,何况这个节骨眼上。”
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朝的事情且不说了,狄娘娘的丈夫八贤王还在坚持不懈地和赵受益就狄青的问题扯皮,狄娘娘夹在两人中间,赵受益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一想,也觉得她实在是很不容易。
“苦了狄娘娘了。”赵受益略有些心虚地道:“等此间事毕,咱们得好好谢谢她。”
从十七年前收养流落出宫的小皇子,到赵受益登基之后的一路护持,再到后来帮着赵受益把八贤王的金锏偷出来,现在还要提心吊胆地给皇帝认亲妈。
这一路走来,终究是狄娘娘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赵受益道:“朕得给他们创造个机会啊。”
他得亲自和李妃见一面,认下这个亲娘,才足以对八贤王形成道义上的威慑。
“最近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出宫吗?”
刘恩想了想:“狄青和范小姐婚期将近,这桩婚事是官家赐下的,又是皇亲与宰相家的姻缘。官家到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赵受益想了想,还是摇头:“别了。人家大喜的日子,何必去给人家添麻烦。”
范仲淹是他的宰相,左膀右臂,他好歹也得给人家保留些尊严。
你皇帝和亲妈在人家女儿的婚礼上相认,多么喧宾夺主,叫人家怎么想。
“除了狄青的婚礼,那近期就没有什么名正言顺的出宫理由了。”
所谓名正言顺的出宫的理由,是指全副仪仗地作为皇帝出行。
皇帝正式出宫的事由不太好找,那么不如就悄悄地出去。
不必有多么大的仪式阵仗,只需叫他身边的几个近臣知道他出宫来了就行。
比如范仲淹,比如包拯。
赵受益道:“不如明天咱们去清北大学看看夏玉奇的船造的怎么样了?”
夏玉奇的蒸汽船是皇帝钦定的项目,赵受益关心进程,出宫探望也在情理之中。
刘恩道:“可行。今天就先派人知会夏玉奇,狄青目前正住在夏玉奇的隔壁,官家明天驾到的事情瞒不过他。他又是范仲淹的准女婿……”
一来二去,范仲淹一定会在今晚前得知皇帝明日将要驾临清北大学。
也算是给他留出了充足的准备时间了。
第二天正是休沐,没有朝会。赵受益早早起床,先批了一上午的奏章,赶在饭点之前启程出宫,往清北大学的方向去。
好久没见晏殊了,他得去跟他吃顿饭,顺便看看他的晏公笔谈编成什么样了。
他没坐皇帝的车驾,而是坐了一辆小车从边门悄悄出宫的。
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叫人看见有人在皇宫里飞檐走壁,他宁可叫刘恩施展轻功带他到清北大学那边去。
轻功可比车马快得多了。
清北大学离宫城稍远,但好在皇家御马脚程不赖,终于在赵受益快要饿扁之前到达了目的地。
大学和官府的休沐时间是同步的,官府放假,大学也放假。
此时偌大的校园里面没有几个人,赵受益在校门前下了车,问刘恩:“晏殊的校长室在哪里来着?”
他没来过几次,不太认路。但刘恩是系统AI,来过一次,就能记住所有的路。
刘恩道:“沿着进校门的大路一直走,在一处丁香花圃后,就是晏校长的校长室了。”
赵受益刚想点头说那咱们走吧,忽然听得远处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他问:“这是什么声音?”
清北大学上课下课都是敲钟的,那钟就摆在校园正中央的一处高台上,足有一丈多高,敲出来的声响足以响彻整个校园。
而且今天学生放假,根本没有课上。是谁在吹号?
刘恩脚尖点地,跳上了旁边的一棵树,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接着又跳下来,道:“是夏玉奇在试开那艘船。”
赵受益道:“咱们过去瞧瞧。”
清北大学比邻汴河而建,夏玉奇的船就停泊在汴水之畔。
此时河岸边站满了人,都是来围观无帆自行船的周遭百姓与大学师生。
河流中央,一座没有风帆、没有拉纤,却在甲板正中树起了一根烟囱的古怪大船正在缓慢航行,逐渐加快速度。
赵受益和刘恩挤过了欢呼着的人群,站在岸边,正好看见夏玉奇站在甲板上,意气风发,间或冲着甲板下的锅炉房里吼着什么。
不怪他声音大,实在是锅炉运作时噪声巨大,如果不吼,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那船就开走了,只隐隐能看见烟囱在天际冒出来的黑烟。
赵受益心里估算了一下此船目前的速度,发现已经比他之前下扬州时乘坐的大船快得多了。而且此时距离夏玉奇和他约定交货的九月还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此船的性能还有可改进之处。
或者是速度更快,或者是稳定性更好。
不过……
他拍了拍旁边的人肩膀:“这位兄台,劳驾请问一下,这船是要往哪开的?今天还回不回来了?”
他是来参观夏玉奇的蒸汽轮船的,结果这船现在都开没影了,他上哪参观去?
身边那人转身道:“客气了,这船是我师父……”
看清了赵受益的脸之后,他忽然定住了。
赵受益心道,呦呵,熟人啊。
此人正是夏玉奇的关门弟子白玉堂。
想到夏玉奇先前还托赵受益看在他的面子上宽待白玉堂一二,赵受益笑得更亲切了。
白玉堂看着他道:“你……你……”
皇帝怎么在这里!
哦,对了,皇帝今天确实是要过来看船的。
不过为什么来得这么无声无息?皇帝不应该是端坐在校长室等他们三催四请才扭扭捏捏地往河边来看一眼的吗?
赵受益道:“我姓赵。”
他以为白玉堂不记得他是谁了,因此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毕竟他俩就正经见过一面,小孩子忘性大,记不得人也是正常的。
他打量了白玉堂一番。
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虽然高些,背影看上去像个成人,其实就是个小孩子嘛。
白玉堂道:“赵兄。”
赵受益挑了挑眉。
白玉堂看上去恨不得把“赵兄”这两个字给吞下去。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开始和皇帝称兄道弟了呢!
赵受益暗笑,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惊一乍的。
“白少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受益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缕黑烟:“这船是要往哪开?什么时候开回来?”
白玉堂道:“回……”
他刚想说回官家的话,但又想起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皇帝似乎没带几个护卫在身边,身份好像不宜暴露。
可是他要怎么回话?他要么称呼皇帝?
一时间,他竟想不起来要怎么称呼皇帝了。
越急越乱,越乱越急,他看着皇帝越来越高深莫测的表情,满头冷汗:“我……”
赵受益心道,果然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