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信乃是他十多日前便写下的,夏星骋还在信中说,无论陛下派谁来治水,他都愿意协助此人,不求分文报酬。
顾励想了想,便下旨调派聂光裕并几名工部主事前去开封治水,夏星骋全力协助治水一事。
顾励批了大笔的钱,此外还给了聂光裕一个锦囊妙计。这秘方他在焦烈威开拔时也曾给过,那就是水泥的制造方法。
水泥其实挺简单,只需要石灰黏土磨粉混合,煅烧后再和铁矿渣一同磨粉,加水搅拌便可使用。大楚和明朝一样,在十七世纪出已经掌握了成熟的石灰烧制技术,要制作水泥还是挺容易的。
虽然水泥易开裂,筑城墙水坝还需得钢筋,但用水泥填补水坝修补城墙还是没问题的。
他亲自把聂光裕送到城外,盼着他们这一行人能把治水之事做好,不说解决百年后患,能维持黄河十年之稳,也是造福万民的大功一件。
聂光裕骑在马上,带人离开。
妻子他已经托付给了姑姑照顾,也留下了足够的钱财。虽然购买雄阉马一事,计少卿也已经认罪,赖不到他头上,有投名状在手,他眼下是很安全的。可这京城中,还有左世爵那个老狐狸在,他没有施展的余地。
出京治水,虽然凶险,但或许也是他的机缘。
聂光裕回头看了一眼。
这京城,他迟早有回来的一天。
左府。
左世爵已经知道聂光裕出京治水的事情了。
也知道陛下派了夏星骋全力协助治水一事,这几天不少人来旁敲侧击,打探他的态度,看样子是认定夏星骋起复在望。
左世爵倒不在乎夏星骋会不会起复,他的党羽都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别说阉党,就连自己,也已经元气大伤,现如今若说朝廷还有什么党派,那大概就是陛下党吧。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七月中旬就要到了,可他的话本子还是只写到一半,左世爵越是着急,便越是写不出来,枯坐一天憋出几页纸,隔天再看又觉得自己所写宛如狗屎,不名一文!
这般折腾了几日,左世爵便病倒了,躺在床上盯着蚊帐,默默想着金庸究竟是谁,为什么世上有这等奇人?难道这就是老天降下来折磨他左世爵的?
想他左世爵,年仅二十便高中状元,此后在朝中不说仕途坦荡,可四十岁上已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即便王正大权在握,自己一样能团结党徒,与之抗衡,这大楚十七朝国君,似他这般有能力的臣子,数不出一只手来!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既生左,又为何要生金啊!
左世爵休息几日,又强撑着坐起来,让家仆替他磨墨,奋笔疾书。他有预感,这部话本或许就是他的绝唱,他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声响,务必要惊天动地!
待到七月二十,稿子终于全部写完。左世爵已没有精力再修改,让家仆把稿子交到报坊,便一病不起。这份稿子已经消耗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他的健康状况,已被创作摧残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待书籍一付梓,左世爵便迫不及待地叫家仆们去报坊买书,就算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超过《倚天屠龙记》的销量了,可他无论如何,不能输得太惨淡!
待到了七月三十日,报坊把两本书的销量贴在门口,一大清早家仆便去看了,来回禀左世爵后,他沉默良久,让家仆扶着,进了宫去。
报坊要交关市之税,不可能在销量上动手脚,他现在唯有一事不明,那就是——这位金庸先生,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左世爵要问个明白。
顾励本在宫里跟崔释商量推广土豆种植的事,见左世爵来了,崔释便先行退下。
顾励一见左世爵这模样,便大吃一惊,七月初他还上过朝,七月中旬还曾去吏部走动过,不过短短十来日日没见,怎么左世爵就成了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了?
他这是怎么了?
顾励连忙着人与他看座,虽然讨厌左世爵,可看他这般衰朽的模样,顾励也着实有些不落忍,问道:“左尚书,您这是怎么了?”
左世爵听出陛下言辞中的关切之意,涕泪交流,说:“陛下,您可真是害苦了老臣啊。”
顾励愕然,难道是左世爵猜到是他顶着金庸先生的马甲与他文斗?
左世爵擦了把眼泪,叹道:“陛下,若当初你未曾找过老臣写《耿郎君赴京告御状》,或许老臣也不会与金庸先生生出比斗之心。便不会为了写一部话本子,把自己熬到这般灯枯油尽的地步。”
顾励叹了口气,说:“左尚书啊,你便是这般不敢屈居人下的性子啊,就算朕不找你,你能忍得住技痒吗?怕是也已经私底下写几个白话本子付梓刊刻,想要与金庸先生一较高下了。”
不肯屈居穆丞相之下也好,不肯屈居金庸先生之下也好,左世爵便是这样的人。虽然有能力,但这般争强好胜,反而葬送了自己。
左世爵听罢,沉默良久,喟叹一声,说:“陛下,老臣已到了这般田地,只想问陛下一句,那金庸先生,究竟是谁?但求陛下给老臣一个明白。”
顾励见他这可怜的模样,也不落忍,说:“金庸先生已经过世了,朕手中不过有几部他的遗稿,他并非是此间人士。”
左世爵怔了怔,问道:“那与我文斗之人,又是谁呢?”
顾励不想说出谢莲的名字,便搪塞道:“想来是有人冒充了他。”
左世爵却似想明白了,自言自语:“这么说,金庸先生已经过世,这世间并没有这个人,老夫仍是最厉害的……”
他想通此节,松快了许多,人也看着有精神了一些。他向顾励行了一礼,道谢道:“多谢陛下解了臣心头之惑。”
顾励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左世爵想的居然还是这些事,他劝道:“左尚书,你又何必一定要与人争个高下来?有些事情看开一些,反而能活的更加自在。”
左世爵惨淡一笑,道:“老臣与人比了一辈子,争头名也争了一辈子,又岂能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他向顾励告辞,离开文华殿。原本觉得精神头好了些,可走到午门处时,听见几个侍卫谈论:“金庸与了趣文斗之事,你们可都知道结果了么?”
一侍卫道:“这结果早就盖棺定论,必然是金庸先生胜出无疑!”
“就凭了趣那三脚猫的功夫,再给他三十年的时间磨炼,也不配给金庸提鞋的!”
“哈哈,你说话太也刻薄,这了趣写的《瀚海伏妖记》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譬如说——用来做厕纸就甚好!”
左世爵已听不下去,呕出一口血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出了宫,家仆在宫门口守着,见了他这模样,登时吓坏了,连忙扶着老爷上了轿,带回家中,请郎中来医治。
然而郎中来后,却到他这身子亏空甚巨,已是回天乏术,只能开了几服药喝着,勉强吊着一口气。
这般断断续续脱了几日,左世爵终于是不行了,临走前还抓着夫人的手问:“老夫当真……连提鞋也不配吗……”
顾励在宫里听说左世爵过世了,虽然不喜欢这老头,可见了人离去,难免有些伤感,让李棠代他去灵堂上吊唁了一番。
那天左世爵离开时,他瞧着明明已经好了不少,怎地回家后突然不行了?顾励琢磨着这事与谢莲脱不了干系,把人叫来问话,谢莲却推说不知。
谢莲出了干清宫,几个侍卫走上前来,与他说笑道:“天净哥,你让咱们办的事,咱们办得可还漂亮?”
谢莲拍了拍他们的肩:“走,请你们喝酒去。”
喝了酒,谢莲一个人回到住处,朝谢驰星的灵位拜了三拜,说:“爹,儿子给你报仇了。儿子知道,你眼下最挂念的,就是辽东,你放心,那地方有焦烈威坐镇,就怕秋收过后,建虏要南下抢粮,真到了那时候,儿子便向陛下请兵……”
他说着说着,想起谢驰星曾经的谆谆教导,想起父子俩曾经畅谈过的理想与抱负,终于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父亲已经去了,这抱负,便只能由他来实现。
耿崇明来到江苏一带,无论进什么酒楼饭馆,都能看见小二在热情地向客观兜售土豆菜品。见得多了,女儿兰儿便拉着他的手,问:“爹,这土豆是什么?”
耿崇明有心想买个土豆鸡蛋饼子给女儿尝尝,一看那价格,好好一条山西汉子,愣是被吓得一身冷汗。
他妻子阮娘也知道土豆太贵,不敢点,劝兰儿道:“没甚好吃的,今日咱们吃鱼,好不好?”
小二听见这话,嗤笑道:“这位客官,这土豆可是京城里传来的御用之物,金贵着呢!”
“御用?”兰儿问道:“爹,您不是进宫里跟皇帝陛下吃过饭吗?那皇上有没有请你吃过土豆?”
耿崇明还没说话,小二就嗤笑起来,高声道:“是啊,陛下不仅请你爹用过御膳,还请你爹喝过御酿呢!”
众宾客登时哄堂大笑。
兰儿年纪虽小,却也听出他这话中的嘲讽之意,登时气得眼泪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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