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倒是稳重多了。”方丈给他也倒了杯苦茗,乐道,“五年前的迟夏时来,热得浑身燥汗,还曾摔门而走呢。”
谢琻收回目光,翻身回来落座,抿了口茶平静笑道:“托大师的福,勉强窥得一二心静之门,心火少了许多。”
方丈合十笑道:“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泌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将归山招冰僧》,卢仝)
谢琻一怔,暗骂这老和尚贼眼精亮,表面上却没说什么,低头静静地喝茶。
敬完茶后方丈先退了出去,让两人小憩片刻。端嫔与谢琻静品苦茗,谈起了宫中之事。
“说到底,皇上还是累的。”端嫔叹道,“自草原兵哗变以来,皇上殿里的灯火就没在寅时之后熄过。太医院看了这么些次,反复也就那几句话,让静养、让精心、让少思少虑。但这无不戳在症结的根儿上——若真能做到,皇上这病又怎会得上呢?”
端嫔心中郁郁,见此时四下无人,又低声与侄子轻语了几句。原来外臣不知,洪武帝的心病梦魇已到了魔怔的地步。枕头底下不放着匕首就睡不着觉,经常半夜惊醒赤足站于颠中四下疯砍,有一次还砍伤了值夜的宫女。谁都不信任,看谁都像刺客,整夜整夜地不睡盯着床帏空熬,熬得油尽灯枯也不愿闭眼。
谢琻静静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洪武帝本就是多疑量小之人,太平盛世的君主做惯了,却骤然遇上遇上这等事情,难免慌张无措。远在北边的草原兵哗变已让他生疑,更重要的却是朝堂之上的内贼。
自三月份募兵制开始在全国推行之后,在洪武帝的授意下,吏部左侍郎刘凌调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并协同三司调查军田私用之事。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却发现,军田之事攀咬甚广,最高甚至千丝万缕地牵扯到了邝正。而邝正又怎会坐以待毙,配合三司一查之下竟发现京城世家也牵扯其中。
外敌未攘,一次军政改革的调查竟让内阁首辅和几大世家同时落网。这其中的关系错节,怎能不让人心惊?怎能不让洪武帝多疑?
端嫔看谢琻神色凝重,更是心惊,压低了声音问道:“让之,你与我实话说,咱们家——”
谢琻摇了摇头:“暂无其事。但本家没有,不代表旁支没有,再加上门生门客,零零总总……”
这边是世家,平日里虽树大根深,但若虫灾闹起来也烂得最快最猛。
端嫔似脱力一般往后依靠,失神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
“姑母别忧心,事情还没到哪一步。”谢琻轻声安慰,“现在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不是任内贼互相撕咬攀扯的时候,皇上明白,所以他未必想往深处追究。”
端嫔白着脸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我是无碍,左右——左右都是谢家的人,无非如此。只是、我只是挂念固骧……”
谢琻一愣。
端嫔忽然伸手抓住了谢琻,哀急地低声道:“让之,她已经十六岁了。我本来还能等一等,可是忽然出了这种事情,万一咱们家顶不住,那她的婚事便彻底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更何况,这两年与北方蛮人又是这种情况,我怎知会不会有一天便要有公主和亲?我不能等到那一日——”
“姑母——”
“让之,我今日找你来,便是想请你再去问问沈大人的口风。”端嫔急切道,“之前听说杨御史有意与他联姻,固骧又还不愿嫁,我这事便搁置了。但如今已是一刻都等不得了。若是沈大人也有意,那我马上便去求皇上的恩典。”
谢琻怔怔地看着端嫔。
他忽然想起洪武二十五年的时候,他初闻杨镰与端嫔皆有意将女儿嫁给沈梒,当时满心惊怒。那时他满腔都是呼之欲出的相思,却又尚未对沈梒剖白,凄惶惶、急哄哄,还闹出了满城寻擅风月女子的笑话。
后来他不能接受沈梒被别人夺走,孤注一掷地表了白,用尽全身的热烈与炙热想去拥抱那株汀兰。沈梒这么好,如春三月最暖的风,和夏七月的一抹凉意,谢琻爱他却又怕他走得太快,急急地拥着他、缠着他,想将他揣入自己的袖中。
然而后来他们观白象、遇秋弥、斗蛮人、观日出、策改革,手上染过了血,背上扛起了更多责任,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靠得更紧。他也终于知道,那个秀色天成的男人并不是可以被人捧在掌心的万物,也不是什么生在小洲边的漂亮汀兰。
他是胡杨,是食蝇草,是大厦之柱,是国之栋梁。
他谢琻一生倨傲,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方甘愿做那一捧梁柱下面的基土,护他安然无虞,保他一世平稳。
回想着当年热烈冲动的情意,到如今却化为一汪似海的柔情,谢琻忍不住嘴角边浅浅露出了一抹笑。他抬起头,望向端嫔不解的目光,轻柔却坚定地道:“姑母,沈梒他是不会尚公主的。”
端嫔大惊,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问过他?还是——”
“我没问过他,但我就是知道。”谢琻平静道,“良青此人身怀奇才,更有大抱负,这样的治世之才百年难遇。但他若娶了固骧,仕途便将终止于此,你让他怎么甘心?”
端嫔怒道:“我不管。让之,固骧可是你的表妹!我不管沈梒到底是你多好的朋友,你总要先为自己的妹妹着想?!我先来让你探他口风是礼数,但我若直接去找皇上赐婚,他也没有余地拒绝……”
谢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姑母,皇上是不会赐婚给他二人的。”
端嫔蓦地顿住,惶恐看着他。
谢琻叹道:“如今朝廷似被搅浑了的池塘,谁的脚上都拖泥带水。而沈梒因为他寒门的出身,是少数清白却又堪大用的臣子。在这样的时刻,皇上必定要留着他为朝廷出力的。”
端嫔猛地吸了口凉气,身子软软靠在了茶几上,神色凄苦。
谢琻看着她,沉声道:“姑母莫要如此,虽固骧不能嫁给良青,但我已为她安排好了别的出路,也不失为一个上策……”
静室房门紧闭,姑侄二人又密谈了约一个时辰才出来。端嫔虽依旧面色惨白,但却已然平静了许多,由内监和和尚带着去礼佛了,而谢琻则拾阶而下,缓缓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禅寺清幽,佛堂静谧,自山而下的松木香味包裹着谢琻,温柔宁和。走在这样的地方,一种极平柔极放松的心境油然而生,让他可以静静反复咂摸着自己最隐秘不可告人的心事和情谊。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股柔柔的笑意攀上了谢琻的嘴角。
他缓步来到了大雄宝殿前,从小僧那里讨了几炷香,拜了正中的三世佛,又敬了左右两侧的十八罗汉,又回身跺到了殿前。
古树参天,浓荫阴凉,他立于树下仰头望向大雄宝殿的殿脊。却见殿脊处有一块琉璃顶饰,整体呈山形,由下向上依次为琉璃砖烧制的水纹、两侧云朵捧着中间的莲花,最上方为两条龙形纹饰簇拥着正中的梵文图案。做工精美,庄严华贵。
“华藏世界海。”
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谢琻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的石碑处绕出了一蓝衫广袖的公子,缓步来到他身旁微微一笑。佛院内宁静的金色日光如湖中掠影般撒在他粗布的衣衫和白净秀美的脸庞之上,朴实到了极点便是高华,如同慈悲降世的佛前菩提偶然现身。
谢琻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梒含笑瞥了他一眼,竟自过去先燃了三根香回来,纤长的手指捻香,闭目祷告。谢琻痴痴凝望着他的侧脸,和他闭目时下垂纤长的睫毛,一时间仿佛时间静止,海枯石烂。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睛,走过去将手中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谢琻不禁跟上了他的身后,追问道:“你怎么在这?”
沈梒笑了下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方才谢琻在看着的那块琉璃穹顶道:“好看吗?”
谢琻不禁再次抬头,瞬间日光重破叶间缝隙落入他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流泪的冲动。
却听沈梒的声音缓缓道:“水纹、莲花、梵文代表华藏世界海,俗称香水海。”
谢琻低声道:“香水海……”
“嗯,据说佛教世界有九山八海,中央是须弥山,其周围为八山八海所围绕。除第八海为碱水外,其他皆为八功德水,有清香之德,故称香水海。”沈梒静静地道,“广济寺的这块琉璃殿脊世间无二。那时我初来京城,经常闲逛至此处,看到这华藏世界海时心情便会格外平静下来。”
“三千世界,四方沃土,八方来客,六欲十恶。人又是何等渺小。”
谢琻怔怔抬头望着,一时间心绪起伏,上无尽头,下无着落。半晌谢琻回过头来望向身侧之人,恰巧他也偏头望来,两人视线相会时,谢琻心中一悸。有风吹来,吹入他方才因阳光而湿润的眼眶,有了些许凉意。
沈梒柔和地望着他,笑问:“你并非喜爱礼佛之人,为何今日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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