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去太和门、午门挂榜。洪武帝已然归宫,百官及众进士皆随金榜出,要去东长安门外张挂。
出了宫后,大家都轻松了不少。街道两边聚着的都是要看金榜及状元郎的百姓,在夹道的欢声中,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学子终于能挺直腰板,满面笑容地迎接周遭的赞美艳羡。
人生此刻最得意。
挂榜之后,众人还留在金榜前寒暄。谢琻应付完了几波客套,便觉得兴致缺缺,便想找个借口离开。便在此时,他被叫住了。
“谢公子,请留步。”
那声音柔和清越,自他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却压住了周遭的嘈杂。
谢琻微微眯眼,转过了身来。
说来好笑,他们一同考试,一同参加杏园探花宴,有一同接了金榜,这却是二人第一次照面。
周遭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偷眼向这边看来——
十几年来,分别驰名南北的两大才子,终于在分别摘下状元和榜眼之后,于金榜前相会了。
沈梒似没注意到周围人各异的目光,嘴角含笑,向谢琻一礼。
他的瞳仁漆黑,眼型漂亮,眼尾却微微下垂,显得温柔而和煦。好看的人有时会产生侵略性,但沈梒却并非此类人。当他与你对视时,你便不由自主得想回笑,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倾慕他。
似阳春三月的柳叶青,如十月新冬的初雪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久闻公子才情,今日终于得见,梒心甚喜。”沈梒浅笑道,“方才险些殿前失仪,多谢公子伸手相助。”
谢琻挑眉打量着他,半晌没说话。他那目光有些审视,有些居高临下,像是在打量某件货品一样。
若换了另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被人如看乐馆女伶般得瞧着,早就恼了。然而沈梒却只是微微一讶,也没着恼,神色平静地任他看去。
半晌,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浮上谢琻英俊的面容。他开口,略带几分恶意地扬眉笑道:“你长得可真不错。”
语态轻浮。毫无敬意。带着十足的谐戏调笑。
还没等沈梒有何反应,周遭的人却已一片哗然。沈梒相貌出众是不错,但他更代表的是南部寒门出身的学子们,与以谢琻为代表的世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抗。
世家与寒门,是朝廷的两大基柱,哪一方都少不得。
见谢琻一开口对沈梒如此不敬甚至调笑,在场几乎所有寒门出身的学子们都恼了起来。
然而偏偏,人群中心的沈梒却没有恼。他还是那般平静,带着三分笑看着谢琻,仿佛不值一提地道:“公子谬赞了。不读诗书,不习周礼,何种皮囊都也不过是一具腐肉而已。”
说得漂亮!周遭寒门学子们纷纷在心中叫了声好。亏你谢三郎顶着“京城琅玉”的才名,竟是个只看外表的草包,活该被死死按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但了解谢琻的人,都知他不会轻易认输,又都紧张地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然而在万众瞩目之中,谢琻一扬眉,竟随意地笑了下:“唔,你说得不错。”
众人错愕。却见他随手冲沈梒拜了拜手道:“有时间一起吃酒。”
言罢,竟不顾一片瞪视之人,扭头径自扬长而去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的一场针锋相对竟顷刻间就消散无形。
难道谢三郎的脾气变好了?
而沈梒还站在原地,望着谢琻离去的背影。良久,忽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良青。”此时有其他寒门子弟替他抱不平,“那谢琻如此无礼,你怎地还笑得出来?”
沈梒含笑回头:“性情中人罢了,不必太苛……走吧,诸君可愿与我联袂而行?”
第2章 凉瓜
对于读书人而言,金榜题名不过是他们宦海沉浮的第一步,此时未来种种的朝堂风雨此时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此批及第的进士们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要现在翰林院中进行学习,后再经过考核,方能被授予官职。而摘得状元的沈梒则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榜眼谢琻为翰林院编修。
他们与众同科进士们一起进入翰林院。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待彼此熟悉、事务也皆上手之时,已经绿荫渐浓,蛙蝉声渐起,天气也慢慢转热了。
——
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末。
谢琻持小毫写完最后一个字,仰头长出了口气,捏了捏酸胀的眼睛。他聚精会神了太久,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燥汗,捂在不透风的朝服里面更是格外难受。
翰林院虽说是培养国之重器的地方,说到底也不过是几间夏热冬凉的平房。房子的朝向不好,这个季节太阳一照便格外聚热,屋里又堆满了陈年的竹简史料,还坐了六七个庶吉士和修撰,空气里全都是纸张的霉味和人臭味。
京城内似谢府一般的富贵人家,到了这个季节都会开始用冰,将整个屋子镇得沁凉。然而这里是翰林院,无论谢琻如何娇生惯养,也得受着这份罪。
他在金榜之前调笑沈梒的事在京城不胫而走,很快不仅谢琻的父兄知道了,连洪武帝都听说了。一日洪武帝在端嫔处歇时,装似不经意地笑道:“让之少年气盛,这次却也让人制住了。”
端嫔乃是谢琻的姑母。受了洪武帝这句话的敲打,转头就给谢父递了话,让他管教谢琻。
“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吗?!”谢父教训儿子从不手软,一台铁砚一扬手就砸在了跪着的谢琻的额角上,一行鲜血顿时涓涓而下,“考了个榜眼就鼻孔朝天,敢去调戏状元了?!我看这仕途你是不想走了!”
出师不利,谢父严厉叮嘱谢琻让他在翰林院内小心谨慎,莫要再胡乱说话,为人更要谦逊低调,不许再摆世家子的威风。
但这天……也着实是太热了。
再加上手头修史的工作极为繁复,细节需反复核对,半点差错也出不得。谢琻又不是耐得下心的人,一想到后面还有八月份的酷暑,心头更是燥起,当即扔了笔起身。
出了门,那股子发酵了似得臭味终于消散了些。谢琻站在门前百年老槐的树荫下,闭起了眼睛,然而偏偏今日无风,并不能让他贪得一丝凉爽。
此时身后有人叫他:“让之?”
谢琻回头一看,见是吏部侍郎刘凌,当即回身行礼:“大人。”
同为京城五大家,谢家与刘家有过姻亲关系,只是谢琻之前还未见过刘凌。此次他进入翰林院,恰好碰上了吏部侍郎刘凌来做翰林院教习,故而刘凌对于他还算照顾。
“怎么?屋里太热了?”刘凌一看他就明白了了怎么回事儿,笑着道,“去擦个脸醒醒神。篆史的事可容不得心烦气躁。”
谢琻躬身答是。
刘凌又看了他两眼,有心提点。他们二人有远亲关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颇为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京城才子。虽然棱角太过了些,但只要打磨一二,定是美玉。
“莫要觉得修史的事情繁琐,做好了一样能得到赏识。”刘凌颇有深意道,“与你同科的沈梒撰修的册宝文,不就被次辅夸了一句么?他那一手字写得的确是灵动瑰丽。”
谢琻又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刘凌自然知道这二人的咀晤,此时是故意用沈梒来打磨他。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朝堂上容不下两名奇才,这场较量迟早要有个胜负。
又说了两句,刘凌便离开了。谢琻站在树荫下活动了下僵硬地脖子,正想转身再度进屋,忽从眼角扫到了个人影。
浓荫似绿波,那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走向青光浮影的深处,最后站在了墙角的一口井前,弯腰似在打捞什么东西。初夏的日光正照在他六品修撰的青服上,灿阳流转间,给纻丝质地的袍袖镀上了层丝绸才有的华光。
那人腰肢细瘦,双腿修长,这弯腰的姿势将这具身形绷得如临风新竹一般,好看得不行。
——
沈梒正用力拉着井中的篮子。竹篮受了水,很沉,他拽得有些吃力。正出汗间,忽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帮着他一用劲儿将东西从井里提了上来。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笑着回头想道谢,便看到了谢琻。
“谢编修?”沈梒一讶,笑道,“多谢了。你怎在这里?”
几个月前在金榜前闹过一番后,二人在翰林院中只是偶尔碰面,还未说过话。
此时谢琻没正面答他,目光一扫却见方才沈梒从井里费劲拉上来的竟是一个竹筐,便抬起下巴点了点:“这是什么?”
他的态度依旧算的上时无礼。但沈梒一笑也没同他计较,俯身揭开了竹筐盖子,露出了里面满满的果实。粉莹莹鲜桃和红登登的李子娇艳欲滴,表面还挂着涔凉的水珠,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舒甜盈透之香。
沈梒伸手拿起一个李子递给了谢琻。那井水的凉意和鲜果的清甜在这酷暑中简直让人无法拒绝,谢琻下意识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顿时一股甘甜的汁水爆开在口腔里,他本来燥热的心境几乎瞬间就被抚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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