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李陈辅。
“老师。”沈梒躲开谢琻四五步远,才躬身冲自己的老师问安。
谢琻心中暗骂这来的不是时候的驴脸老顽固,却又不能无礼,只好跟着沈梒慢吞吞地行了个礼:“尚书大人。”
李陈辅眼里仿佛有一万个小刀子,来回在沈梒和谢琻身上刮,也不知是要刮掉谁的一层皮。末了,他近乎是森寒地狠狠挖了谢琻一眼,冲沈梒厉声道:“良青随我来!”
沈梒低声应“是”,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匆匆跟上了李陈辅的脚步。
那位刻板的礼部尚书大人近乎愤怒地往前冲了几步,又猛一个驻足转过身来,指着谢琻怒道:“宫墙之下,天子座旁,行容放肆,成何体统!任你以前再风流,带上了这顶乌纱帽,也该规整规整自己的举止!”
谢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雍容闲散的笑,不急不缓地应了个“是”。
一看就没听进去。
气得这位尚书大人带着自己的学生大步扬长而去,恨不得离谢琻这滩祸水越远越好。
看着沈梒渐行渐远的背影,谢琻不无遗憾地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半是心痒半是懊恼地想——又给他跑了。
跑得还真快。
李陈辅在那天似的确察觉到了些什么,自那日之后开始频繁调借沈梒到礼部帮忙。编史的工作完结在即,正急需人手做最后一遍的勘验核对;此时又恰巧碰上有位太嫔殡天,急着要给追封,也都需要礼部草拟章程。
这整整半个月沈梒被自己的老师使唤得团团转,好几次都是天擦亮了才回家,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回礼部当值。任是谢琻到处逮人,愣是没让他堵到几次。
这驴脸老顽固!谢琻大骂李陈辅坏自己好事,但却又无可奈何。而那边王郸急着让谢琻给他回话,已经明里暗里拦着谢琻试探了好几回了,每次都被他含混应付了过去。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杨镰绕过他们直接找上沈梒,那他的路子可就被堵死了。
迫在眉睫啊。刻不容缓啊。
谢琻急得抓耳挠腮,派人在沈宅外盯了小半个月的梢,终于赶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春日里堵住了在家休沐的沈梒。
————
老仆将谢琻带到了前堂,又等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沈梒才打着哈欠从后院走了出来。
这半个月他似乎的确是忙累了,难得睡了一场饱觉,眉眼间还带着薄红的睡意。因是在家里,沈梒只穿了件素白的交领道服,散着宽袖,脚上蹬着双木屐,露出了消瘦的脖颈和锁骨线条,以及玉笋似清秀的脚踝。
他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走进来,一见谢琻便笑道:“这么早来做什么?我可说好,今日是要在家里休憩的,不与你出去闲逛。”
谢琻爱极了他这般懒散的模样,似乎风清月明都融在了骨子里,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
“不是来找你出去闲逛的。之前不是说了么,要帮你收拾宅子?唔,人在这儿了,怎么用虽沈大人使唤。”
沈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道:“这是怎么了,来我这找着疏散筋骨么?你这大少爷,谁敢用呐?”
话虽这么说,但在谢琻的坚持之下,沈梒还是带着他和老仆二人开始了整理院子的大业。
沈梒的东西不算多,衣服杂物只占了卧房里的一个箱子,其他的十几箱家当竟全是书简。老奴拿着大宽簸箕将中庭的石板地打扫干净后,沈梒谢琻一人抱了个箱子,开始将书卷一册册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洪武帝新赐的这座宅子也不算大,但总算是个三进院,中庭里还长了棵桂树,这个季节新绿的枝头正发出了点点嫩黄娇憨的花苞,看得人心生喜欢。
“你看得书可真杂。”谢琻将书一册册摊开,手指抚过绢纸粗糙的表面,感叹道,“《园冶》《小窗幽记》《茶经》……等下!这几本是什么?!《海陵佚史》?《汉宫春色》?哈哈哈沈良青,你竟然私藏□□!”
他大笑着抽出两本手抄的薄册,近乎炫耀地向院子另一边的沈梒挥着手中的战利品。
沈梒站在艳阳下,两侧宽袖用一根襻膊在背后扎起,闻言抬头笑骂道:“谁让你乱翻我的书……而且,《汉宫春色》明明是史书,《海陵佚史》则文采卓然,凭什么我看不得?”
谢琻哈哈大笑着拍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翻开书页大声朗读道:“……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
“好了,别读了。”沈梒的脸有些微微红了起来。
“——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
“谢让之!”沈梒羞恼地将手中书册往地上一掷,踩着木屐快步走到谢琻身边,劈手要去夺书,却被谢琻一把抓住了手腕。
却见半张脸隐在花荫下的青年笑盈盈地抬首仰望着自己,嘴角噙着痞坏的笑,调侃道:“不说是史书吗?不是文采卓然吗?怎么不让读了?”
沈梒的耳朵愈发有些发烫,半是窘迫半是羞惭,却又不肯承认,兀自嘴硬道:“此等私密之书,闭户静赏即可。你光天化日之下读出来……太、太不雅了。”
谢琻几乎要笑破了肚皮,但见沈梒的确是羞极了,才含笑放开了他的手腕认输道:“好罢好罢,我不念了……说真的,这写得的确是好。若论 ‘面白无暇,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谁比得上咱们 ‘荆州汀兰’呀是不是——”
“谢让之!”
“哈哈哈好了好了,这次真不说了。”
二人笑闹了一会儿,才又各自分开干活。一时间院内无声,唯闻清风吹起书页时所发出的“淅戍”之声,以及沈梒走动时木屐与青石板地敲击的轻响。院中暖阳清浅,桂影飘移,墨香浮沉。青瓦之上碧空如洗,薄云淡如丝缕,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几十里外的地方便是金殿宫墙、权谋纠葛,然而当他们身处在这三进小院的静谧天地之中时,连天下和君民都变得不再重要。
谢琻再直起身时,锤了锤有些酸的后腰,转头看向沈梒。却见他正站在一片摊开的书册之中,手中持卷,垂眸观书,唇角带笑似正看到了兴浓之处。
午后日光如鎏金,映得纸如禅翼,人若玉琢。汀兰般的青年瘦削的肩头上仿佛披上了最醉人的春风,细窄的腰肢上似乎缠上了最温柔的霞光,泼墨般的发梢也缭绕着桂花的薄影。
只是他却忽然不知自己的秀色,只是旁若无人沉浸在手中书卷之中,似已忘记了外物。
谢琻静静地望着他,也跟着忘记了世界。
第16章 雾朦
两人一直从清晨忙到了傍晚,才将整个院子收拾妥当,又赶着在夜色潮气到来前将所有书收进箱子里,才勉强得以休息片刻。
老仆烧了晚饭,是最简单的两碗素米,一盘小炒,一盘切牛肉。谢琻从小到大山珍海味不知吃了多少,却仿佛只有此刻的一荤一素才最合胃口。
用过饭后,二人坐于廊下,见月上枝头,银辉浑满似玉盘,兴致起来便吹灭烛火搬了两把竹椅到那桂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赏月。酒是老仆泡的果酒,摘了三月新下的青榄泡着白酒,入口浓烈,后味青涩甘冽。二人酒量都不算好,不一会儿便有些熏熏然了。
谢琻用后牙咬着青榄的果核,趁着酒意低低笑道:“你不知道,我初见你时,便已经十分仰慕你了——”
“胡说。”沈梒手撑着额头,抵抗着一波波涌上来的眩晕酒意,轻哼道,“金榜时,你还误会是我撕了你的拜帖,对我阴阳怪气得很……”
“不不不。”谢琻连连摇手,“那、那不是你我初见——起码,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沈梒一讶,扬眉瞥了谢琻一眼,却见他晃动着杯中酒,抬头仰望着树梢的月影,微眯起眼睛笑道:“扬州,在濠濮水榭的清谈会……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濠濮水榭?沈梒绞尽脑汁,终于隐约回想起了一些那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应扬州一大儒相邀参加清谈会,论的是“体与用”。然而他当时年纪尚小,与他同席的又都是颇具名望的前辈,所以他辨得并不算好。那次清谈结束之后,他深觉自己所知尚浅、所学尚少,便辞了所有前来拜会的人进山听经悟禅去了,也因此错过了谢琻的拜帖。
竟没想到,那次濠濮水榭里,谢琻也在。
想到此处,沈梒禁不住笑了起来:“竟是那次?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辩得那么差,你还敢说仰慕我?”
谢琻低低笑道:“……就是因为年少气盛啊。”
那时你站在一众长须华发的智者儒生之间,却浑然不惧,昂首朗声侃侃而谈,仿佛胸中有山壑,眉间有河川。那日虽另有他人文思盖世,但若论意气风发,却独你一人。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世说新语》)
而我曾在青山尽、海穷处寻不见的风月,回头看时,也尽在你的眉目唇笑间。
听出谢琻话中的赞叹之意,沈梒笑着摆了摆手,低声道:“好了你别再说了,君子应当虚怀若谷,但被你每日里追着夸,我都要变得倨傲了……那日老师还说我最近有些 ‘恃才傲物’,没有以前谦逊谨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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