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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 (凉蝉)


  “去刑部么?”管家问。
  “去梁太师府上。”盛可亮上马车时两股战战,竟是迈不开腿。他长叹一声,又叮嘱管家:“回家看着夫人,不要让她做傻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盛鸿……让他别轻举妄动。那匹新买的高辛马,别弄伤了,留着,那是三皇子想要的马。”
  ***
  待夜色浓重,这漫长一日才终告结束。
  岳莲楼陪了靳岄一日,只感觉靳岄其人十分无聊无趣。取了玉之后两人在燕子溪旁散步,到梁京府门口看了会儿戏,又到盛可光铺前围观片刻。似乎做了许多事情,岳莲楼看热闹看得欢欢喜喜,靳岄却没笑过。
  他与靳岄相识一年多时间,如今回忆起来,靳岄笑得最快乐的时候,是他俩与贺兰砜、朱夜一同从北都前往血狼山那段路程。
  回到府宅,靳岄从锦袋中小心翼翼取出鹿头。
  鹿头已经修补完毕,除了那几道金色的裂缝之外,看不出丝毫缺损。一道细细裂缝从鹿眼划下,仿佛金色的泪痕。烛光照得血玉通透明亮,被封在无色漆之中的金箔粉闪动亮光。靳岄想起那日贺兰砜亮出这块玉时,阳光灿亮,草叶青嫩,驰望原的风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袍角。贺兰砜把鹿头系在他腰间,顺势揽着他的腰,低头吻他。
  “好看么?”靳岄晃动鹿头,问岳莲楼。
  他笑得很高兴,像是有什么失而复得了。岳莲楼心里难过,忍不住揉他头发:“好看。”
  “它复原了。”靳岄说,“我去北戎的时候,会把它带在身边。”
  “不会坏么?”岳莲楼吃着桌上的梨干问。梨干甜得很,旁边还有一碟狮子糖,他边吃边笑:“你还真是爱吃这甜滋滋的玩意儿。”
  靳岄没回答他的问题,左臂内侧的奴隶标记隐隐的有些疼痛。那枚高辛箭朝他飞过来的时候,恐惧、痛苦和惊愕,如今仍在他心头残留着分量不轻的一块,时时隐隐作痛,他却谁都不能说,不敢说。
  把鹿头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靳岄眼神时而变得温柔,时而又满是惆怅。
  岑融风风火火走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他看惯了靳岄发呆,脱下外裳坐到靳岄身边,长舒一口气。
  “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笑道,“这一天可真长,太长了!”
  岳莲楼端着梨干从窗户溜出去,不听他俩讲话。岑融告诉靳岄朝廷上发生的事情,眉目里尽是喜色:“爹爹说我雷霆手段,办案有力,吏部这肮脏事与我无关。梁安崇想给我扣罪名,这次他可失策了。”
  “卷宗拿到了么?”靳岄问。
  “拿到了。”岑融笑道,“陈霜手脚很快。明日上朝,有好戏可看。”
  靳岄松了一口气。朝堂如何辩论,不是他关心的。他把鹿头在掌中轻转,思索纪春明与卫岩搜查盛可光铺子,不知是否会找到些有趣东西。
  正发着愣,手心忽然一空——岑融把鹿头夺走了。
  靳岄神色顿时冷下来:“还给我。”
  “你还补好了?”岑融细细看那鹿头,“这补法,摔得坏么?”他说着忽然扬手,把鹿头朝窗外一扔。
  靳岄起身往前扑,他煞白着脸,但没听见玉片落地的声音。
  一只手从窗下举起,正握着那鹿头。岳莲楼大声道:“要不要脸啊?这是你的东西么你乱扔。”
  岑融带几分不悦,狐狸眼里头有寒光闪动:“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不用你管。”靳岄拿过鹿头装进锦袋。他方才实在是怕得狠了,声音此时还有点儿虚。瑶二姐说这鹿头若是再摔一次,纵然神仙出手也无法复原。
  “你跟那绿眼睛的狼崽子怎么回事?”岑融问,“……你中意他?”
  靳岄不答。
  岑融忽然起身走到靳岄面前,捏着靳岄的脸:“你中意男人?”
  靳岄咬牙:“放开我。”
  岑融摸他的脸,很亲昵且温柔:“好,是哥哥语气太重。你把这鹿头给我,我为你处理了去。他是高辛人,你是大瑀人,中间隔着一个驰望原,你们没法再见面了。空留着这个玩意儿,没有用处。”
  见靳岄还是不应,岑融又说:“难道你还打算去北戎找他?”
  靳岄毫不犹豫:“对。”
  岑融脸色变了又变,像恼恨,像愤怒,像不甘心和屈辱。“他有什么好的?”
  “他是世上绝无仅有之人。”靳岄大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愿意和他在一块儿!”
  “他差点儿杀了你!”岑融怒道,“那支箭再偏些许,你就死了!”
  “他杀了我我也喜欢他!”靳岄丝毫不畏惧,也没有退却一步,“即便我死了,只要他在我坟前出现,只要他喊我的名字,我就会站起来,跟他走。”
  岑融又惊又怒,紧紧攥着拳头,他满腔愤怒不知从何生出,也不知应该如何发泄。但他不喜欢看到靳岄现在的样子,也不喜欢听到靳岄说这些话。他要刺伤靳岄,某种直觉告诉他,只有让靳岄现在伤心,自己才能快活。
  “可他恨着你呢。”岑融柔声道,“他恨不能杀了你,连你们的信物都要毁掉。你早知道的,你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在北戎过的那一年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得到,你孤身去孤身回,带着奴隶印记,连你喜欢的狼崽子也要杀你。”
  靳岄浑身发抖,紧紧咬着嘴唇。
  “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什么都没有,靳子望。”岑融说,“你只有我,你只能依靠我。什么鹿头什么驰望原,你牵念那些有用吗?你去找他?找他做什么?让他再射你一箭吗?这回往心口上,不偏不倚,他不会留情的……”
  看到靳岄黑眼睛里的强烈痛楚,他有一种奇特淋漓的愉悦。越说越快时,脑后忽然狠狠被捶了一拳,岳莲楼从窗口跳进来,把岑融直接推了出去。
  “滚!”他恶狠狠地吼。
  岑融站在院中,被初夏的风一吹,霎时清醒。岳莲楼关上窗户和门扇,岑融暗暗咬牙,转身便走。
  岳莲楼去看靳岄:“别听他胡说,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靳岄抓住锦袋,手指微微发颤。他隔着锦袋亲吻鹿头,口中苦涩难当,岑融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贺兰砜当日朝他射来的那枚箭。这回准确无比,在他心头刺着绞着,疼得他喘不上气。
  窗外头,立夏的月亮已经快圆满了。
  那巨大的月亮照亮天地,夏季的风从南往北,吹拂绿意绒绒的草原。血狼山上地火熊熊,一刻不停,炎热的气候令人难以忍受,唯有夜间的峡谷才得片刻清凉。
  峡谷里原本存放高辛箭的密室被打开了,贺兰金英和朱夜将里头所有的箭矢都移了出来。他们在附近的怒山部落里找到一个愿意收留高辛人的营寨,年迈的高辛人和年幼的高辛人吃不住血狼山日渐酷热的天气,他们准备带这些人到营寨去度夏。
  朱夜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匣子,里面空空如也。她递给贺兰金英,贺兰金英又递给贺兰砜。贺兰砜不禁一怔:匣子里曾放过一块血玉。
  他没有提,把匣子放在一旁,继续进进出出搬运高辛箭。
  带着高辛箭,领着卓卓和老少族人,众人星夜启程,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怒山的小营寨。
  怒山部落在五部落之乱中被哲翁重创之后,一直抬不起头。又因部落中人丁稀少,都是女子与老人,渐渐的,从最强盛、最大的部落,变成了比烨台还小的边缘部落。
  云洲王任北戎天君后,将血狼山还给了高辛人,怒山罪奴也得以释放,其中许多人在这小营寨里扎下了根。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安顿好老少众人后,便到营寨里找阿苦剌和隆达。
  阿苦剌跟他们来到血狼山后不打算回烨台,他在这儿教部落里的人和高辛小孩们一些武艺。隆达曾是怒山部落守将,训练过军队。贺兰砜此前与他沟通过,高辛人需要一支军队,他想训练出一一支足够有力的军队,而且打算把高辛人和这些怒山罪奴集结起来。
  隆达笑他野心太大,是真的想当高辛王。
  贺兰砜却说,他只是想保护血狼山和自己的族人。
  高辛人听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话,但怒山罪奴不会听从兄弟俩指挥。若想达成贺兰砜的目标,他们还需要一位富有经验的怒山旧将。
  与隆达的一番长谈,让贺兰砜获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年哲翁屠尽怒山部落首领和他们的子嗣,但其中有一位青年当时并不在怒山。他是怒山首领敏将军最小的儿子,素有将才,但性格顽劣,听行商之人说北都有懂得武功的江湖人,便偷偷跟着一块儿去长见识。
  之后便是五部落内乱,怒山被屠戮,他再无音讯。
  “远桑仍活着。”隆达说,“他捎过讯息回来,让我们不要去找他。他对首领之位毫无兴趣,只想四处游历。”
  但他仍旧是敏将军儿子,一呼百应。只要找到他,怒山罪奴必定立刻就能集结起来。
  贺兰砜便委托阿苦剌去寻找远桑,阿苦剌启程北都,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兄弟俩来到隆达的住帐时,阿苦剌正在帐子里烤火吃肉。隆达夫妻二人都不在,贺兰砜开门见山,向阿苦剌询问远桑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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