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锳忙笑道:“这位是我的好友,白忘言。”听他介绍,白忘言便不咸不淡的对面前那几人拱了拱手。
那人惊喜的“啊”了一声,道:“这位白先生,莫非是那日在海隅雅集上拔得头筹的白忘言?”
白忘言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他本就认出了这几个在那次雅集露过脸的人,不愿与他们做过多的纠缠,不料还是被认出来了。
“白先生太过谦虚了,”那人喜道,“那日听您琴声犹如凤鸣龙吟,顿时就起了结交之心,可惜迟迟未有机会。”
“我这位朋友,确实琴艺卓绝。”柳锳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人称“无影指”,自然也是在琴上颇有造诣,但那日在醉竹斋中听白忘言一曲,早已是心服口服。可白忘言心中却是骤然起了急,他来这玉兰春宴中只是为了寻那作出画的顾幻,若是在其他事上浪费时间,怕是要错过这唯一的机会。他忙道:“当真是过奖了。”
“哎,白先生谦虚,”那人笑道,“听闻白先生是商琴仙高徒,不知这次雅集上可否有幸听白先生弹奏一曲?”
白忘言无奈,只得推托笑道:“若是有机会,抱歉,在下与伯玉还要去寻个人,先行一步。”
那人一听,赶紧对他拱手告别,可当白忘言刚想迈步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商琴仙高徒?”
这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白忘言只觉得全身都像是被闪电所劈,脑中顿时只剩下一句“糟糕!”他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站在原地,听那声音的主人越走越近。
这人的脚步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催命符咒一般。
与此同时,那几个站在自己面前的文人脸上顿时浮现出极为惊异的神情,但这种神情只是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那人已是与白忘言近在咫尺,声音也是近了很多。
“莫不是在下的哪一位师兄?”此时,那温润的声音却宛如针似得扎进耳中,白忘言只觉得头皮发麻,紧攥着手中的扇柄。而他身边的柳锳望向那走近来的人,显然也是惊讶不已。
“原来是齐先生来了。”柳锳微笑道。
来者头戴玉冠,身罩竹色外袍,内里是米白色长衣,怀抱一只鸳鸯眼的白猫,身边还跟着一个瘦瘦弱弱的书童。他一边挠着白猫的下巴,一边对那背对自己看不见样貌的白发青年笑道:“在下齐邈,字无涯,师出昆仑商秋暝门下,门中排名第七。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最不想遇到的人,竟然在如此重要的玉兰春宴中遇见了!白忘言一瞬间只觉头痛欲裂,但那旁观几人的目光纷纷钉在他身上,无奈,他只得退后一步,转过身来,对那“质问”自己的商秋暝第七弟子笑了笑:“齐师兄。”
齐无涯长眉一挑,冷笑道:“我师父只收了七名弟子,阁下如此面生,怕不是我师门中人。”
此话一出,另外几人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这齐无涯名声在皇都之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师从昆仑琴魔商秋暝,只习琴艺不习武功,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宫廷琴师,深得小皇帝喜爱。没想到如今皇帝面前的大红人,竟会来参加这玉兰春宴!
别人还好说,唯独这个齐无涯面前是最难混过关……这小子心思稠密不输自己,刚入门时又被师父丢给自己带,只怕继续在此停留,会漏了馅儿。白忘言不由得心里暗叹,这老天大概是看不过去自己现在顺风顺水,非要整出点事情来难为他。
“他说的是真的吗?”柳锳见那齐无涯说的信誓旦旦,忙小声询问起白忘言来。白忘言只得叹了口气,心里思量着回头要怎样与师父圆谎,便对那齐无涯道:“这其中确有隐情……在下确为商先生弟子。”
齐无涯冷笑道:“我从未听说过你,也不能容忍有人冒充师父名号滥竽充数。若真是师父的弟子,那只能从琴来辨了!”说罢,他对身边那书童吩咐道:“把我的琴搬出来。”
这小子果然还是温和样貌下藏着急脾气,白忘言不由得更加犯难,他本不想在皇都之中引出什么风浪,可误打误撞竟是因这句话非要弹琴不可。如今,他也只能希望齐无涯认不出自己是谁,若真是认出来了……
这大概是最难办的结果。
现在也是无法推脱,若是推脱,反而会被人当成是假冒商秋暝弟子的骗子,白忘言只好放弃了认怂的机会,对齐无涯微微一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无涯见这人反而临危不惧,心中却是更为鄙夷,咧嘴一笑:“好啊,那便请吧。”
这时,那看似身材瘦弱的书童已是一人搬来了齐无涯的琴,三人走到亭中放置的桐木琴桌边,安置好琴后,齐无涯看着白忘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放置在琴桌上的琴被保养的极好,琴面上明可为鉴,黑漆中透着淡淡的竹青色,青玉琴轸下缀着竹色琴穗,白忘言一见这琴,心中顿时一沉。
见白忘言对这琴发愣,齐无涯不由得笑着质问道:“白先生莫不是怕了?”
这么多年,多少三流琴师自称商秋暝门下招摇撞骗,他倒要是看看这白发青年有什么本事!商秋暝一共就收了七个徒弟,断然不可能多加其一。大师兄与师父翻脸后再未见过,其他几位师兄也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师门之中,唯有他这不动武功的人未卷入江湖纷争之中。本就是师门不过寥寥几人,还要上来就满口胡话的冒充,当真是可笑!
可这未老先白的头发……齐无涯总觉得心中有个迟疑的地方。
白忘言当然不是怕了,他伸手抚着这琴,思绪早已回到了十多年前。这名为“瑶竹听风”的琴,他是最为熟悉,甚至连琴背池上所刻的四字都再清楚不过。
可他不能说。
第112章 玉兰春宴(二)
“若是现在承认冒充商先生门下弟子,我暂且还能放你一马。”
齐无涯再往前走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已经坐在琴桌前的陌生青年,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鄙夷。
面对商秋暝门下第七弟子的一再胁迫,白忘言终于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将手搭在弦上。此时,听闻皇都第一琴师参加此次玉兰春宴,纵是不少文人也存着看热闹的心态,一个劲儿的往这院中亭里望去。
一时间,白忘言只觉得被无数双眼睛盯住,可这些目光,仍不及身后视线锐利如芒。他很熟悉这样的视线,齐无涯当年便是如此敌视自己,他怎能不知?
深吸一口气,白忘言一屈指,勾出一音。
曲调婉转,却始终有什么化不开封不住,仿佛初春还未完全解冻的江河,潺潺流水穿梭于浮冰之下。齐无涯一听此曲,内心骤然一沉,他紧紧盯着面前那白衣白发的俊朗青年,记忆之中却又浮现出一人来。那人也有如此一双妙手,勾抹挑剔,如白鹤舞于弦上,流出摄人心魄的琴音。
他虽是商秋暝弟子,最初却是得这人教诲。久远的记忆之中,仍旧清晰的记得那人弹奏的习惯,即使不愿回想起那人的脸,但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再见到那人,大概就不像当初那般恨他了吧。
此时,满院皆静,空灵婉转的琴曲在院中和着花香回荡,连站在枝头的鸟雀都忘记鸣叫,唯有满庭玉兰热烈绽放。
最后一音徐徐从花香中荡起,白忘言收了手,将披在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一些,却是没有急着从琴桌前站起来。而院中其他人仿佛仍旧沉浸在琴曲中一般,待余音消散,才大梦方醒般由衷的赞叹起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如此哀愁婉转之曲,纵是一听便觉心中沉郁,泪不自觉……这弹琴者真是厉害。”
“只怕皇都之中也少有人能弹出如此曲调……”
可白忘言那张常带笑意的脸,此时却毫无表情。他的手搭在琴面上,没有任何言语。
“我知道你是谁。”
他身后的人这么缓缓地开了口,语速虽慢,但极为确定。
搭在琴面上的手紧攥成拳,白忘言深深的叹了口气,却仍旧没有回答。
“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要走。”原本是质问出声,尾音却又是变得无可奈何的轻飘,齐无涯冷着一张脸,却又是混杂着哀伤。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怜。
方才那只曲子,名为《折柳》,虽无笛曲那般肝肠寸断,但始终如云雾似的笼在心上,郁郁寡欢。
这人亏欠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曲子,在今天终于补了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白忘言淡淡的开了口,他站起身来,伸手又在琴上抚了一下,目光之中,留恋之情一瞬而过,他仰起头来,对眼中早已湿润的宫廷琴师轻轻说道:“不要再问了。”
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说罢,白忘言在一众赞美与倾佩之中匆匆离开,他自知已经引出了波澜,这皇都之中小心行事的想法终是个想法而已,纵是他算天算地,唯独想不到齐无涯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柳锳那边有没有关于顾幻的消息,他必须迅速离开此地。
“留步!”身后却骤然传来齐无涯的高喊,白忘言却没有理他,匆匆离去。见这人执意要走,齐无涯忙把怀中的猫往书童手里一塞,干脆小跑两步,使劲拽住他,“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