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近, 周牧白紧拽着拳头, 双眉都蹙了起来。旧伤新痕,如约而至。
自从那日在月下许诺之后, 周牧笛就没再见着白墨, 偶尔她去寻他,总是不见人影。庾少卿也说他很忙的样子,但深冬无战事, 战马的各项事儿也都处理好了,便随他去吧。
城门之外, 黄沙无尽, 一人一马孤单的行走在无路可寻的丘陵中, 仿佛已跋涉了许久。砂砾之下有些不起眼的坑洼,牵马的人放开马缰,半跪在沙石上,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随即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站起身,看了看天色,牵马往前,寻找下一个洼洞。
又一个黄昏悄然降临,周牧笛听亲卫回禀方才白墨进了营寨,忙放下手中的事物转了出去。
帐篷里点着灯,牧笛在外唤了一声,白墨没有回应,牧笛略等了等,自己掀起帘幕,走进毡门。
门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行军榻,一张方桌,桌后有个木架子。
桌上点着灯,周牧笛走近榻前,见白墨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他似乎很累,还有些憔悴,眼眶微微凹了下去,额头上多了个划伤的口子。
“喂。”牧笛站在榻旁唤了一声。
帐篷里有些冷,白墨依旧呼吸绵长,毫无醒来的迹象。
“这般早出晚归,也不知忙些什么。”牧笛嘀咕了一句,扁扁嘴,准备离开。走到灯下又旋了个身,捂着鼻子将碳炉子里渐弱的火星拨了拨,扔了几块黑炭进去,才憋着一口气跑到帐篷外,深深的呼吸一口凌冽的寒气。
破晓的晨光中,赤翼军营里吹响第一轮号角,白墨蜷在被子里,双眉拧成一个结,神思挣扎了一下,再缓缓的舒展开。他盯着帐篷顶看了一会,随即翻身下榻,简单的梳洗后去趟马厩,将今日需要临检的马匹都检查了一遍,再与庾少卿打了声招呼,背起一个小包袱,牵着一匹马,出营而去。
三十九日了。他在心里默念,三日之内,必须寻到五色虺。
“殿下。”门外守卫回禀道:“睿王妃来了,已到寨外瞭望处,副典军往寨门迎候去了。”
周牧白眼中一亮,放下手中的书简走出大帐,也不带亲随,直跑到寨门处,果见沈岩带领十余骑护着一两双驷马车远远行来。
彼时天远风清,流云初散。马车到得营寨门前,思源当先钻了出来,攀着车辕跳下车,到车后搬小几子的时候周牧白已迎了上来,纤荨在里边瞧见了,自己打起了车蔓,牧白伸出双手,将她抱下车来。
纤荨在地上站定,悄悄在牧白手臂上掐了一下,牧白弯着眼睛笑。随行的人看天的看天看马的看马,都不好意思盯两位主子瞧,只有思源笑嘻嘻冲着她家小姐眨眨眼。
“雪才化开,最是深寒,你怎的还到营里来?”郡外郊野仍是极冷,牧白将纤荨的软披风捂紧了些,又将披风上的帽子扣在她青丝长发上,纤荨抿唇笑笑,挽着牧白的手,一同走进营里。
晚膳之后天色渐暗,沈纤荨不肯回城,固执的留在大营里,周牧白叹了口气,知她实是担心自己。
今日,是第四十一日。待到辰时,又将是一个难熬的天明。
月色悄无声息的滑落在树梢,大帐里燃了数盏牛油灯,沈纤荨执着一枚黑子封住白子的棋路,抬眉扫了周牧白一眼。周牧白挠挠脸上丝帕的边缘,捻着一枚白棋,左右瞧瞧。
外边守卫禀道,裴太医来了。牧白立即将棋子放下,眼睛都亮了起来。
思源打起帘幕,裴冬成携着药箱进来,看到睿亲王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实在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高兴起来。
请了安行了礼,裴冬成要给周牧白请脉。
沈纤荨忽然道:“殿下,你输了。可不许食言。”
周牧白眼神闪了闪:“裴太医来诊脉,孤王……我自然无法专心下棋,哪算得输!”
沈纤荨看了一眼棋局,淡然道:“我都记下来了,明日再了此残局。”
周牧白瞪大了眼睛,见沈纤荨不依不饶,只得认命般闭了闭眼。
裴冬成心中诧异而快慰,自受伤以来……不,是自领兵行军以来,已许久不见睿亲王如此欢快,且如今她的伤口当是极难忍的时候,还能这般言笑,睿王妃当比任何仙药都来得有效。
几个人正说笑,外边忽然又报,卫将军与副典军求见。
两人进来,先与亲王王妃厮见,卫瑾鹏才道,收到探子消息,荼族部落有异动。
沈纤荨望了望他们,问道,我与思源可需回避?
沈佑棠道:“王妃言重。我们只是收到探报,荼族王庭派人出使周边小国及塞外部落,甚至于三十多年前被他们大军驱逐,背井离乡将国都迁往西域偏北的尚鄯国。”
周牧白皱眉道:“你是担心他们联合各部落和周边小国对我瑞朝不利?”
卫瑾鹏点了点头,还未说话,门外守卫扬声回禀,庾少卿有急事寻卫将军。卫瑾鹏向睿亲王拱了拱手,掀帘出去,不一会仍旧进来。
周牧白按了按脸上的丝帕,问道:“将军有要事?”
卫瑾鹏道:“白墨一早离营,至今未归。庾少卿担心他有失,况且按着军规,深夜不归营也是要报的。”
周牧白点了点头,又在丝帕上按了一下,沈纤荨上来握着她的手道:“可是难受了?”
周牧白拧着眉眯了眯眼睛。
四十一日夜,暮色深沉,毒伤,又开始发作了。
周牧白的额上渐渐布满汗水,裴冬成拿着薄荷调制的膏药,涂抹在受伤处。
一声脆响,周牧白手中的茶盏被她捏碎,她紧咬着的唇,溢出一丝血痕。沈纤荨陪在她身旁,眼里蓄满了泪,忽然沉着声对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卫瑾鹏与沈佑棠面面相觑,裴冬成叹了口气,将薄荷小罐留下,背着药箱退到门旁,卫瑾鹏与沈佑棠拱手做了一礼,与裴太医一同步出大帐。
“牧白。”纤荨在牧白身边半弯下腰,将她紧搂在怀里。
牧白双手抵在桌案上,双眉皱得深深的,仍旧紧紧咬着唇,难受到无法开口回答她。
“牧白。”纤荨的眼泪滑了下来,她挨近牧白,在她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轻轻的轻轻的道:“周牧白,我爱你。”
那道伤口依旧疼痛奇痒,周牧白却觉得很欢喜,她尝试着放松自己,肩膀略松开来,反手搂住了纤荨的腰,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气,才略抬了头,努力的微笑:“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纤荨抱着她点头,眼泪承不住重量,顺着脸颊滑落到周牧白的唇上,牧白探出舌尖舔了舔,酸楚的,甜蜜的,美好的,一切。
天色就快亮了,外边忽然乱轰轰一片,卫瑾鹏的声音当先传了进来:“殿下,白墨回来了,有急事求见!”
沈佑棠的声音跟着响起:“求殿下立即招见白墨!”
沈纤荨也听闻过白墨为周牧白诊伤一事,见周牧白再次咬紧牙关说不出话,立即扬声道:“请进。”
沈佑棠在外打起帘子,裴冬成与庾少卿左右搀扶着白墨,移进帐来,卫瑾鹏手里拎着白墨的随身之物,也跟着走进了大帐。
“怎么了?”沈纤荨皱了皱眉,一手仍按在周牧白的手臂上。
白墨的脸上手上俱是伤痕,卫瑾鹏上前接手扶着他,让裴冬成脱出手来寻药箱。
“掉进山缝里了,好半天才爬上来。天都黑了,我还以为要死在那儿呢。”白墨自嘲的咧咧嘴,随即又认真道:“我不碍事,裴大人别忙了。殿下的毒伤要紧。破晓之前若无医治,只怕再难有望。”
沈纤荨听他这般说,眸光立即亮了起来。周牧白还忍着伤口的难受,就听沈佑棠道:“殿下!白墨找到了治疗毒伤需用的五色虺!”
不是还需要七色堇么?她心中这般想着,却没问出口,只凝望着白墨,心中也存着企盼。
白墨不再耽搁,转头对众人道:“七色堇难寻,而今只能用偏方一试。诸位大人,还请回避则个。”
卫瑾鹏还想说什么,裴冬成却了然的点了点头,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有些事,总不便全然露白的。他拱了拱手道:“如此,就拜托白大人了。”
沈纤荨略一犹豫,放在周牧白手臂上的纤手紧了紧,又放开,对着白墨点了点头,当先步出大帐。
几个人退到帐外,也不敢远离,只默默的候着。
帐篷里的牛油灯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白墨将随身的包裹打开,拿出几只小樽,和一个密封的罐子,再将一盏灯移到手旁,仔细的看了看周牧白脸上的伤。
“殿下。”白墨退开一步,望着周牧白道:“在下现今要为殿下疗伤,但此法乃我家传之术,还望殿下应承小子,不要向任何人提及疗伤的细节。”
周牧白也望着他眼睛,郑重承诺。
白墨点点头,在桌上取了一只小瓷杯,用事先备好的烈酒侵了侵杯子,置在一旁,又从几只小樽中取了些许药材粉末,再打开密封的罐子,看准方位,钳着一条五色斑斓的小蛇缓缓提了出来,割蛇取胆,一并放置在之前的瓷杯中。
做完这几样事,他从包裹里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在火上过一遍,再在周牧白的伤口上巡了一眼,沉了沉气,将刀锋搁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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