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纤荨微低着头,仔细的替牧白整理妥帖的襟口, 细白如葱段的指尖反反复复滑过祥云暗纹的刺绣, 革带钩觫, 曲领方心,每一寸温度都是眷恋和不舍。
槛窗底下摆了盘云霄金莲, 窗屉子开着, 春日的阳光落在金黄色的花萼上,修长浅绿的茎叶晃啊晃,像无可预知的未来飘摇在细雨微风里。
周牧白挥了挥手, 丫头们齐齐退了出去。她略颔着首,额头抵着沈纤荨的额头, 好一会, 声音轻轻柔柔的道:“莫怕。那一日皇兄既然没动手, 现在就更不会动手了。”
“嗯。”纤荨抿着唇哼了一声,双手下滑,抱住她的腰,脸蛋贴在她颈侧,柔顺而缱绻。
俩人温存了一小会, 外间里书瑶凛声请安,出门的时辰了。
牧白捉着纤荨的柔荑放到唇边吻了一下,“至多交申时候我便回来,你等我一道用膳。”
纤荨想起昨日遑遑的清晨,今日确实已放下良多,她挑了挑眉,俏笑道:“用小白菜么?”
牧白一愣,反应过来,咬牙做出凶巴巴的模样。
外头的书瑶看了看时辰,不得不出声提醒:“殿下,今日大朝,莫误了时辰。”
话音刚落,镂花门左右张开,周牧白自己打了帘子出来,一脸得意。
书瑶看得不明所以,伺候她出了寝殿门口,再转回内室,只见王妃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凑得有些近,仿佛在看什么精细的事情。
“主子怎么了?”书瑶疾步上前,想着该不是春日里花粉儿沾到了长疹子了吧。
岂知纤荨断然到:“别过来!”说着还拿巾帕捂住了脸。
书瑶吓了一跳,离着还有两三步,她停了下来。片刻,恭谨道:“我记得房里还收着一盒子碧玉薄荷膏,是上回思源起疹子的时候请裴小太医配的,这便寻了来,给主子抹上?”
纤荨知她误会了,可这事儿让人怎么说。
她拧着身在心里把周牧白嗔了一万遍,心头却微微的欢喜着,像她与她第一次亲吻时似的。
书瑶指着两个小丫头,与她到收置装纳的紫檀立柜那儿翻了一遍,好不容易翻着了盛着碧玉薄荷膏的小瓷盅儿,送到睿王妃面前。
纤荨道:“都下去吧。本宫要歇一会,不必进来伺候了。”
书瑶见她一直用帕子捂着脸,只得走过去将几扇花窗都打开了,给屋子透透气。开好窗她行了个礼,“主子今日就莫往花园子去了吧,想是园中花多,让花粉冲着了。今日若是再不好,还是请裴小太医来瞧瞧。”
纤荨端着劲儿应了一声,等丫头们都退出去,房门又阖了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巾帕坐到妆台前瞄了一眼,铜镜里映出她清秀精致的容颜,只是在美玉一般的侧脸上,印着一小圈已经消退了些的牙印子。
纤荨用指尖在牙印上摁了摁,脸上微红,印子却没消。她咬咬牙,娇嗔一句:“这颗小白菜,还会欺负人了呢!”
嗯,她忘了,其实她一直都会,欺(起)负(伏)她。
因着周牧白这一闹,沈纤荨心里倒没有之前那么惶然了。寝殿里的家私都是量着地步做的,她坐在紫檀木的雕花书案前,随手拾起一卷书,书页微卷,透着淡淡的墨香。
窗屉子都敞开着,有些澈澈轻寒。阳光却是极好的,透过镂花窗棂,一个一个的金色方格子落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大绒毯子绣着无边无际的芙蓉花儿,在青瓷砖上郎朗铺陈,看着就觉得温暖。
小铜鼎里燃着香,今年新贡的白梅冰片,是宫里御用的,太后念着睿亲王,让广储司送来半斤小饼,用金角镶滚的盒子盛着,挑几个小块投进鼎中,便能渲染成腊梅横枝的林境。
沈纤荨翻过一页书,渐渐沉浸在书香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边喧嚷成一片,纤荨不知发生何事,身边也没个丫头。她扬声道:“书瑶。”
思源开门进来道:“书瑶往小厨房去了,听说小姐脸上叫花粉吹出了疹子,她去交代厨子和厨娘们避开虾蟹之类的寒凉之物。”
纤荨听着捂了捂脸,不置可否。外边喧闹声更甚,纤荨道:“你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小团子小果子连滚带爬的冲到寝殿,才到外间便磕下头来,满脸喜色的高声嚷道:“启禀主子,大喜!大喜啊!咱们殿下被册封为王爷了!!!”
殿宇深广,廊檐琉璃,行走在期间,难免有渺小之感。周牧白沿着长长的中道直往承谨殿走,路上遇着同朝大臣,都向她行礼问安。
睿亲王在宫里被扣了几日,又毫发无损的回了王府,朝臣们议论纷纷,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拨事儿算是过去了。
今日陛下指不定还会降罪卫瑾鹏将军,而睿亲王之擅往西陲,多半是“皇室宗亲,负江山守卫之责”,不痛不痒,一笔带过。
承谨殿上,周牧宸端坐龙椅之中,听百官奏疏。文武官员各有本启奏,大殿上不乏针锋相对,也总会有解决之道。
诸事归毕,殿中渐渐无声。周牧白站在百官之前,微微垂着眼睫。
刑部尚书抱笏启奏,罪臣卫瑾鹏原系朝廷三品大员,为一己之私擅离职守,千里赴卫,种种罪状,今已俯首归案,请陛下圣裁。
卫瑾鹏披散着头发,只穿着一件素白单衣,双手缚在身后,被两名宫中金吾禁卫押送到殿上。
期间事宜朝中上上下下皆已心知,今日大殿之上,多半都在猜测,此事是否会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虽然先太子妃不幸天人早逝,但陛下追封了仁德皇后,可见还是大有情谊的。
且卫瑾鹏毕竟是当今太子的亲舅舅,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更有人想,睿亲王也在朝堂上,是巧合还是明知卫将军回京才急急的赶来的,会否又如上回那般,搬出军功,硬驳了皇帝的面子。
有几个素来与卫瑾鹏不合的朝臣遥遥看着,脸上已露出看戏的神情。
周牧宸目下无尘,更不理众人心思,只淡问道:“昨日里爱卿可审出什么事由来?”
朝中诸人便是微微一震,目中都露出诧异之色。卫瑾鹏昨日入的京城,刑部竟然连夜审讯?而且很明显,这事儿得到了皇上的授意,其中端倪百态,就让人不得不深思了。
刑部尚书上前两步,双手呈上一封折子。他侃侃而论引经据典,最后那本是枉顾圣命,抗旨不尊,要万死难辞的罪事竟然轻描淡写的归到了其罪难免但情有可原上边。
朝臣们面面相觑。
兵部尚书一心要往军中塞入自家子侄,与卫将军不睦已久,此时站了出来,还未开口呢,皇帝已扬了扬手,轻轻一句:“功臣之后,从宽处置。”
众臣又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事情交回给刑部,议定了再上书。卫瑾鹏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待到尘埃将落,又被先头那两个金吾禁卫押送离殿。
大臣们有的长舒了一口气,有的还皱着眉,更多的是面色沉静,波澜无惊。总之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也看多了跌宕起落。
周牧白心中微震,抬起眼望着高高在上的皇长兄。
鎏金龙椅上周牧宸四平八稳,对全敬安做了个手势,全敬安躬了躬身,将拂尘一扫,插(在)后腰上,抱了一卷明黄色圣旨,唱喏道:“睿亲王接旨。”
周牧白上前两步,撩袍下跪。
全敬安细长着嗓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嘉玉叶之敷荣,恩崇涣号;衍天潢之分派,礼洽懿亲。
盛典酬庸,新纶命爵……”
他才念了个头,大殿中众人已换了数个表情,虽还不敢开口,暗地里早已是多番揣测。
只听全公公续道:“睿亲王周牧白,乃皇考圣祖皇帝之第三子,朕之弟也。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
他语音一顿,声线又抬了几分:“今授以册宝,封尔为睿王,赐云州、抚州、铖州等三州十二郡为封地,永袭勿替。加食邑两千户、食实封八百户;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无渝。卓令睿王择日往赴,此后著勉嘉猷,对扬休命,非召,不得入京!钦哉!”
一道圣旨,两端思量。
睿亲王晋封为睿王,一则,封地云州等三州十二郡,从此开府建牙,享食邑和实封,并可坐拥至多三万府兵。另一则……
非召,不得入京!
虽是恩宠有加,可明里暗里都免不了堤防。这是蜜糖儿也赏了,棍棒却也亮着了。朝臣们彼此对望数眼,纷纷向皇家贺喜。
周牧白怔了一怔,才磕下头去,领旨谢恩。再抬头时看到周牧宸也正望着她,眉目间是当年并肩沙场的义气。
曾经的疑虑猜忌,再多的谗言纷扰,最终,他还是相信了她。
周牧白展颜一笑,光明磊落。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大朝散去,臣工们都向睿王拱手道贺,睿王谦虚回礼,寒暄契阔之后,全敬安从侧旁溜过来,打折千儿道:“恭喜睿王,贺喜睿王。陛下正在后头等着您,一道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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