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白看着看着,心里却狠狠一痛。是了,那一日在暨郡檀台,她纵身跃下,身上穿的,就是这样一袭秋色的衣裙。淡蓝色的滚边在袖口如云彩流动,跳下去的一瞬间,纷纷碎裂的声音叩响在耳边。
她说,我也愿你,只记得我从前的模样。
她说,你的伤变成怎样我都不在意,我不要与你分开。
她说,牧白,你说过要与我到白头的。
……纷纷扰扰,许多过往……
踏水阁的琴音渐而轻缓,最后一个音调,弹落在水波之上。沈纤荨起身抬眸,朝着周牧白的方向,微微偏过头。
“殿下?”她只听得到她的脚步,于是声音微颤,带着不确定的犹疑。
周牧白不知何时已走进踏水阁中,听到她唤她,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俩人都不说话。好一会,牧白才轻轻道:“你回来了。”那声音轻而软,像是害怕惊碎了谁的梦一般。
沈纤荨抬起手抚摸她的手臂,渐渐往上抚到她的脸颊,指间氤氲了水气,是牧白温热的泪。
“我回来了。”她柔柔回她。
牧白张开手臂,慢慢将她环紧进怀里。“荨儿。”她消瘦的下巴擦过她耳尖,带着一丝儿哭泣的音调落在她耳畔。
“嗯。”她应她。把脸藏在她颈项间,温热的泪滑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襟口。
“荨儿。”牧白又唤了一声,收紧手臂。
纤荨双手搂着她的腰,与她交颈相依,心跳声慢慢的重叠在一起,“我在。牧白,我回来了。”
睿王府一日之间热闹起来,管家指点着几个年轻的小子攀上梯架,在屋檐下悬挂上一只只大红色的灯笼,灯笼里点一盏烛火,暮色降临时会透出温暖的光。
年节将至,厨房里备了南北物什,前几日庄子上送来的两只梅花鹿本是被随意圈在围栏里,如今也放了出来,放养在王府后(庭),芝兰玉树下走过,又是一幅悠闲的美景。
寝殿的万福门两两对开,思金进来给睿亲王磕了个头,回说了几句话,又与小丫头们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牧白与纤荨两人,地龙烧得旺,纤荨摸索着替牧白褪下了大衣裳。
牧白反手握住纤荨软若无骨的青葱玉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亲。纤荨略低着头,嘴角扬起一抹笑。牧白手腕一带,将她扯到自己怀里,俩人一同坐在了贵妃榻上。
“这些时日,你到哪儿去了?”牧白拥着纤荨,咬着她耳尖问。
纤荨的耳尖微红,慢慢延到耳垂,她忍不住推了推牧白揽在她腰间的手,牧白没放松,反而搂得更紧了。
“在太史令府。彭蕴那儿。”
牧白挑了挑眉,问道:“昨日我去彭府,与彭蕴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嗯。我当时就在珠帘后边。”
牧白揽着她的手顿了一下。纤荨抱着她手臂,往后侧挨着,倚进她怀里。好一会,她慢慢的慢慢的道:“那一日我从府里离开,想着天地之大,该往何处。想了许多地方,但是我眼睛不便,实在也去不得远。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彭府。你可知道,中间有多少曲折。”
牧白偏着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示意她说下去。
纤荨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想过隐姓埋名,你寻不到我,日子久了,自然会忘却。或者我剃了头,到山上当姑子去,从此青灯古佛,了却红尘万般事。只是我心中其实放不下,情丝未斩,心有挂碍,终是亵渎了佛门。牧白,我想了许多法子许多路,可是没有一条走得通。也或许,每一条路都走得通,我却没有走过去。阿蕴说将来你若遇见别的人,便会与旁人嬉笑在花前,与旁人挽手共枕眠,与旁人经历那些,没有我的春夏秋冬。她问我,可舍得,可放下。”她微微仰起脸,额头碰到牧白消瘦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我自己知道,与你牵牵绊绊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放得下。”
窗台之外天色琉璃,浮云万里。小丫头的声音在庭院别处远远传来,叽叽咯咯的夹着笑闹,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周牧白双手怀在沈纤荨腰上,手臂收得很紧,也许内心里,她还是害怕,怕一眨眼,她又会消失不见。“所以,你决定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自己离开的,却又自己跑了回来,牧白,你会不会笑话我。我明明知道这双眼睛已经好不了了,却还要回来霸占着你,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屋里好一会没人说话,兽首三足的小铜鼎中燃着袅袅的熏香,缭缭绕绕的,浅淡如院子里的白玉兰花。
“你走的这些时日,我去了许多地方找你,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还进宫里问皇兄借了探子。”她低着眉笑了一下,皇帝还真借了,只是那些探子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所有探寻到的消息都先回禀到宫里,才会流落到她耳中。幸而她也从没想要做什么,江山社稷,万里河山,她都了无兴趣。
沈纤荨听她语音停顿,便抬了抬头。牧白挑着她下巴,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一吻,才续道:“有一日,佑棠令人来与我报讯,说见到你往藏剑峰去了,我心里着急,大雨里就打马奔了过去。藏剑峰在城郊僻壤,又是那般天气,你去那里,还能做什么。越是这般想,我心里越担心,只怕人到山前,却已来不及。”
“后来沈岚与我说,方才在这山上的不是你。我听了心里好庆幸,万幸不是你。可我又难过,难过于还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一个人攀上了峰顶,天地间渺渺茫茫,千山万壑,仿佛只余我一人。纤荨,我周牧白一生跌宕,无论幼时穷困潦倒,或是战役中濒临绝境,都从无那一刻那般害怕,我怕会失去你。我心里是明白的,若是我上得峰顶,得到的是你已跃下山崖的消息,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陪你跳下去。”她说着侧转过身,与纤荨对面而坐,明知她看不见,却仍是望进她眼里,“我这般懦弱,你会不会笑话我,我这般傻气,你又会不会,看不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 跑去借了技术菌办公室的电脑,才终于更上来了。嗯,祝大家佳节愉快。(虽然迟到了一点点,但是可以预祝明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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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百花盛放
腊日晨炊, 而灶神形见。小年夜这日, 睿王府的厨房管事吆喝着两个小子在灶王爷的神像前贴上“东厨司命主, 南方火帝君”的联子, 祭祀了瓜果饼面,左右端详一会, 又嘱咐了几句照管火头的话,才转过一排子蒸笼欲出门找管家回话。
管事的前脚才走, 两个小丫头后脚就跟着进来了。厨房里的仆妇都认得是王爷王妃房里的, 忙凑上前格外热络些。
穿浅黄色裙衫的丫头约莫十三四岁, 长得机巧水灵,叽叽咯咯的说着话, 芙蓉桂花卷一定要用牛乳蒸到七分, 花折鹅糕只选最新鲜最柔嫩的花萼,还有冬日里时令的红梅珠香,绣球乾贝, 雪山如意金卷儿,总之各色点心都要费上无数心思, 万不能出差错。
仆妇们一叠声的应了, 好容易送得她们出去, 厨房里此起彼伏的“阿尼陀佛”的感慨声。
两个小丫头转到回廊,一个举着手放到唇边,边哈气边道:“这天冷的呀,耳朵都要冻掉了,殿下还要与王妃要往珞园抚琴。”
另一个便是穿着浅黄色裙衫的, 年岁略长些的丫头,嘻嘻笑道:“王妃好不容易回来了,殿下卯足了心思哄她开心呢。你看选的这些点心,无一不是精巧的南点,王妃素来爱吃的。别说今日只是抚琴,便是王妃想要天上的月亮,殿下也能想法子给她摘下来。”
“殿下说王妃出门这阵子,脸蛋都瘦尖了。可见在外边受了苦,回来当然要好好补补。”前边哈气的丫头也笑:“其实这些时日下来,殿下茶饭不思,前儿个去什么藏剑峰又受了凉,当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只她自己不在意罢。”
园子里结了霜,仆妇们才洒了细盐清理过,走下去还嘎吱嘎吱的响。两人咯咯笑着,一壁谈谈说说,一壁往后(庭)走,转过抄手游廊,便看到几个丫鬟簇拥,睿亲王和王妃在前边走着了。
隔得有些远,年岁小些的丫头眨了眨眼,扯着另一个丫头的袖子悄悄捂着嘴笑。另一个丫头顺着她眼光看过去,只见睿王妃在一丛花树下站着,树上结了细小的冰凌,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淡薄的光,映在她身边,真如蟾宫折桂的仙子一般。
睿亲王殿下离王妃仅有一两步的距离,无论王妃要做点什么,但凡举手投足,睿亲王都紧跟在身边,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说亦步亦趋都不为过。
这是睿王府这几日惯见的场景了。自从沈纤荨离府又回府,周牧白便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她身上,片刻都不愿暂离的。
昨儿个有邸报进京,顺道送来崇海郡的消息,书瑶修了一封书信,托人带回来。信中说几个丫头都面南而跪,给殿下和主子请安。思源的伤势稳住了,只人还虚弱,担不得长途跋涉,这一个年节,只怕没法子回来给主子们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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