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门这个小庭院本就不大,再靠边就是马厩,车马都挤在这里,又在搬东西,宋怡临和老徐只得刚给人让道,正好在这一处多留了片刻,宋怡临将车马、箱子都一一瞧了个清楚,他始终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夜色中,谁也瞧不见宋怡临脸色如何。
第47章
午后宋怡临离开,文然独自一人完全没了摆字摊的心思,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后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安,便开始收拾起了屋子。
他想帮宋怡临,却什么都帮不上。
文然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到桌上那封红缎烫金的请帖上,是什么人请他?为什么要请他?又与徐州案子何干?与无忘斋何干?
文然搁下了手里的抹布,取了笔墨坐到了桌前,按着请柬上的文书,抄了一遍,端方的隶书,字是不错,却不是名家手笔,瞧不出什么来。
字上没有线索,那纸上呢?
文然取了柄小刀将请柬裁开,剥开了红绸露出整张信纸,文然细细摸了摸纸的正反两面,纸厚薄均匀、质地细滑、洁白如玉,是上好的藤纸,这种藤纸素来得文人名士的喜爱,京中一度盛行各种染香藤纸,是许多贵家千金们的喜好之物。
文然嗅了嗅请柬,上面并没有特殊甜香,看来发请柬的人并不希望它太多特别了。
文然点了灯,细细再看了看信纸,他虽爱字画,对纸张倒不太有研究,这个时候能瞧得出是藤纸却分辨不出是出自哪里的,京城里有好几家铺子有上好的藤纸,更有许多品种,实在说不好是哪一家、哪一种。
文然正叹气,差点就要放弃,突然又端起了信纸嗅了嗅,再看那纸上字墨迹黝黑光泽,不由皱了皱眉,纸上无香,而墨中却有,一点清幽的麝香左以些许云梅花脑,此种香气并不是寻常墨中会有的。
寻常的墨大致分松烟墨和油烟墨两种,松烟墨乌黑,独有一份昊然沧远之感,而油烟墨则富有光泽,行书流畅、画而鲜亮,像文然这样善书画者两种都有,也都用,一方好墨千金难求。
墨色乌黑光亮浓彩,墨香清雅浓淡相宜,这样的墨文然只能想到一家,徽州古石斋,是达官贵人、文人才士最为推崇的,古石斋只有京中一家的分号,生意非常好,最普通的一方墨都要十两银子,若是这请柬上的墨是寻常人根本见都见不到,更别提问一问价了。若文然想的不错,这墨虽不是最好的,却也是轻易能买到的。
文然行冠礼时,父亲文远长曾送过他一方古石斋的好墨,文然喜欢的不得了,离京时也带了出来,一直都舍不得用。
宋怡临说,这位樊老爷是京城来的,做的是布匹生意。
锦绣坊文然知道,是京中有名的布庄,文家的夫人小姐也都很是喜欢,一年四季的布料衣衫都是从锦绣坊定,文然素来只管选他自己喜欢的料子,有师傅来量身裁衣,他从未关心太多,现在想来那东家是否姓樊,他还真不知道。
文然放下信纸,又端起了烫金的红绸缎面,料子极好,做工也好,像是锦绣坊的东西。
锦绣坊的锦缎、古石斋的墨、上等的藤纸……这位樊老爷要么是一个极好面子的,要么就是个极有身份的。
文然以为,是后者。若是前者,购置宅院的时候就该敲锣打鼓了,何至于如今连匾额都不曾挂上。
但让文然最困惑的并不是琼林宴本身,而是请柬为何会递给他?
文然当初在宋怡临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文家、离开京城,文家对外只说他回乡养病,虽有不少流言蜚语可文然都已不在乎,秦棠要找他都颇费力气、耗时良久,难道京中还有什么显贵知道他的所在,特意来请他?
文然以为不大可能,那唯一的解释是这位樊老爷请了许多人,但凡略有些声名的都请了,文然只是其中之一。
文然在卞城小有名气,全是因为一场巧合,说起来还与郭博彦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郭博彦初回卞城时,三州官员皆有递帖子,其中就属知府大人高晋最是勤快。
卞城的知府大人高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一贯主张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求有公告但求无过,府衙内的事大大小小皆是由经历大人承办,是以卞城、乃至整个秦州都知道,知府高晋高大人从不坐堂。
就这位“闲事莫理”的知府大人,却也钟爱拍马溜须的官场规矩,郭博彦未到秦州,他就恨不能十里相迎了,郭博彦回到卞城之后,素日不出门的知府大人最爱就是去城外“巡查”,顺路探望一下郭老大人。
于是有冤的百姓突然寻到了机会,专门在城门口堵着知府大人,跪在官道上喊冤,弄得高晋十分苦恼,又不想搭理,又怕这情状传到郭老耳朵里,落得他脸面无光。
而文然不能向郭博彦“报复”,便将气都撒到了高晋头上,替那些喊冤的百姓写状纸,一连写了五日,三十多封,官道上喊冤的队伍更浩大壮观了,最后高晋又不敢出门了,第六日派了衙差来“请”文然入衙门,一进门就给文然按了个谣言惑众、煽动谋乱的罪名要大刑伺候,幸亏魏楚越来得及时,与典史聊了几句,又入后衙见了高晋,一盏茶功夫,魏楚越就离开了,高晋亲自上了堂,一脸堆笑,好声好气好茶好伺候地请文然高抬贵笔,可文然软硬不吃,最后还是令知事开了堂,这才算了结。
此事过后,文然的名声可算卞城人尽皆知。
文然想了许久许久,不经意间天色暗了下来,可他却依然有太多疑惑之处,单凭揣测实在不能得到任何结论。
文然沉了沉气,决定重新梳理这一团乱麻,将樊府琼林宴和徐州案拆分开来看。
秦棠的到来和无忘斋的介入都是源于徐州的两桩命案,一桩便是傅丞云一家,远威镖局的灭门案,还有一桩漕运青龙门门主死于非命,这两桩案子都以“江湖仇杀”被上报,却因皇家运木材的生意而相关联。
从宋怡临的言语中,文然敏感地察觉到秦棠所来并非是单纯因为“江湖仇杀”或者“灭门惨案”,而是年前徐州的贪墨案和节度使曹升之死。
魏楚越将宋怡临派去徐州向傅家示警,救下了遗孤傅丞云,虽然宋怡临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说至关重要,文然明白,这才是那些杀手一路追杀傅丞云的原因。也是宋怡临在官道上遇见玄剑山庄的人时不得不折返的原因。甚至,是刺杀秦棠的原因。
宋怡临确信玄剑山庄中人与傅家灭门有关,魏楚越却又相信寒崇文并非主使,这才会生出计策,在樊府束手就擒,让宋怡临乘机逃走,以作策应。
文然想到这里已经明白了魏楚越的意思。
魏楚越用傅丞云的消息引玄剑山庄的人下山追寻,抓住了蔡允,原本是该严刑逼供再找线索,却被冯进“打扰”,索性顺水推舟,将无忘斋抛了出去,让他们都知道,傅家手里的证据已经落到了无忘斋手里,追杀傅丞云已经没有任何作用。
魏楚越甚至告诉冯进无忘斋已经与大理寺联手,秦棠遇刺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玄剑山庄,若他们不能自己洗脱嫌疑,那么玄剑山庄只有被朝廷兵马荡平这一个下场。
当然魏楚越不会傻到相信冯进或者寒崇文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能将内鬼揪出来就已是不错了。
魏楚越几乎将所有事情都对寒崇文全盘脱出,就是想将玄剑山庄的内鬼和幕后之人都逼入绝境,那人费尽心思、手段狠绝,岂能放任魏楚越和秦棠大摇大摆地好好活着,将徐州案一查到底,证人证物一一呈报?
魏楚越和秦棠被困樊府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他是想以身作饵,引那幕后之人出手,看看宋怡临则是网,所谓的策应便是待鱼儿咬钩,就是收网的时候。
魏楚越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却怎么都没料到樊府居然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宅院,宋怡临出来不容易,想进去更难,魏楚越请君入瓮的谋划,眼看着就要成了自掘坟墓,将宋怡临急得团团转。
文然已不知是今日第好几百次唉声叹气了,他伸手摩挲着请帖的红缎封皮,默默想着,以无忘斋的江湖力量不能这么快查到这位樊老爷身份,但还有两个人应该是知道的。
一个是郭博彦,这位姓樊的老爷曾是郭博彦的座上宾。
还有一个是知府高晋,他对郭博彦极为殷切,在樊老爷购置宅院的时候就查探过这个樊荣,虽然文书上不曾留有记录,但高晋定会知道些什么。
明日,文然要出门一趟。
郭博彦,文然是一定不会去找的,若真是见到,文然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气愤得要杀人。那边只能是知府衙门了。
虽然卞城中人尽皆知知府大人对文先生比旁人都要多敬三分,文然心里清楚高晋并不是真的高看了他,而是招惹他太麻烦,或者说,是招惹无忘斋太麻烦。
魏楚越不在,文然自己去衙门,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更不必说见知府大人高晋的面,直截了当的问是必然行不通的,还得另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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