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雍在他下首也坐了,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笑:“可见这位陈昭仪有多可人。”
陈府这时候忽然送女入宫,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单纯。
已渐入夏,窗外的高大树木绿荫浓浓,上面附着蝉,练嗓子似的叫了几声,又戛然而止,怕是被侍卫沾了下去,攒多了下油锅一炸,好好的一盘下酒菜就成了。
简承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放下杯盏以手支含,不带语调地道:“可惜朕消受不了这个艳福,朕是不得已,朕昨夜……”
他气的已然说不出话来。
前一阵子对陈家的打压有些狠了,这次,算是被反噬了吧。
昨夜陈欢又进宫了,又……那人说,你既不愿跟我好,不如索性纳了我妹子,我再怎么混账,也是断然不会染指自己妹夫的。
那无处言说的耻辱让他恨不得立马撕了陈氏一族,尸首扔到野地里喂狗方才觉得解恨。
薛雍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拿出扇子一折一折地打开:“陛下这些年太过拘着自己了,既然有美女送上门来,就该好好享乐。”
简承琮倏然苦笑,鬓边一缕白发有些刺目,一边看着薛雍把扇子打开又百无聊赖地阖上,一边猛灌了一盏茶,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
薛雍也不说话,慢悠悠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陈家成不了大事,他们的探子,呵呵,早就被皇帝暗中收买了。
心中一嗤,又想到,卫家,亦然。
如果简承琮不自己作死,他的皇位还是安然无忧的。
“清言。”简承琮束起袖子取过来一双筷子,垂下眼温声地说了句:“陪朕吃顿饭?”
薛雍微愣,看不清他掩在睫下的眼神,只得也取了一把勺子:“晌午吃的多了,我且喝碗汤吧。”
勺子里盛起些许汤羹,送至唇边,他忽然笑了笑,把勺子放回碗中,目光晕开一抹转瞬而逝的苍凉:“这才想起,晨起尚未服药。”
忽地,他掏出帕子掩在唇边,再拿开时上面已染了抹血,便伏在那里喘个不停。
简承琮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放下筷子亲自扶了薛雍起来:“清言,你这身子,竟虚到这种地步了吗?”
薛雍强撑着站起来,忽然头一晕,重重地撞在了简承琮身上,隔着重重布料,底下传来丝丝浮躁和热气,间或夹杂着强行而来的压制和隐忍,不太正常。
简承琮未觉得出什么,他锁眉把人扶到床铺之上,见其眉目轻闭,脸色也泛着暗青,情况不太好,轻叹一声唤人过来撤下菜肴,又命传太医来。
这么折腾一番,饭自然是吃不成了,简承琮踱步出来,眯眼抬头望天,苍穹之上层云积叠,把日光挡去大半,他抬手点点额角,迈步离开寿皇殿。
***
薛雍服了药,等太医一走,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摊开手心,里面一根银针已然幽幽发青——
那毒下的极隐蔽,又极厉害,扑通人只要稍稍喝上几口,不出五日,就会癫狂而死。
嘴唇抿成一线,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简承琮为何打算毒杀了他。
不对,方才若不是他突然头晕,那汤,简承琮怕已经喝下去了,莫非……
有人打算把他和简承琮一窝烩了。
薛雍一个不慎紧握掌心,被那银针生生刺出血来,他连忙用帕子摁了,试了试嗓子,哑声道:“有人吗?”
哑巴小太监颠儿颠儿地跑进来,一脸莫名地望着他:你可算醒了。
薛雍对他比划了个笔墨的手势,敛去眼神中最后一抹清明,提着气道:“我将不久于人世,生前有件事放不下。”
他顿在这里,没说什么事,乜着小太监,眉梢挑了些许凉意:“这些日子,你可安睡了,先帝的冤魂不再骚扰你了吧?”
哑巴小太监脸面一红,避开他的目光,挥舞着手点点头,算是默认。
“我说小公公,你是哪里人氏?”薛雍紧紧盯着他问。
哑巴小太监拉着自己的衣襟比划起来,大概是说到自己家乡了,一脸想念的笑意。
“陕西府啊。”薛雍若有所思,眯起星眸笑道:“好地方,那里的牛肉云英面好吃啊。”
哑巴小太监脸上的笑凝住了,眼梢微微湿润,是想家了。
薛雍心中一颤。
陕西府的是羊肉云英面,牛肉云英面则是淮州府的。
哑巴小太监是淮州府人!
御膳房多年没换过厨子,也没有换过跑腿的,绝无可能在简承琮的饭菜上动手脚!
薛雍手指捻了捻那枚泛黑的银针,思绪锁到哑巴小太监身上来。
呵,原来淮王的眼线早就渗透到宫里来了。
淮王,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皇帝活下去,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什么风寒抱病,全都是他妈的障眼法。
倘若今晚简承琮死了,明天淮王就可能兵临城下,来的比谁都快。
薛雍心中发笑,他们在算计淮王,淮王也在算计他们,全在彼此的彀中,一个也跑不掉。
不用等了,淮王起兵清君侧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还在一厢情愿地等着说服简承琮回心转意……薄唇微抿,垂眸闪过一丝杀气,这次,他该出手了。
刺客、暗杀,下毒……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哪一样不会,又哪一样不精?
淮王殿下,久违了。
他手里的刺客兄弟养了多年,是该用一用了。
墨香浮动,薛雍笔走龙蛇一阵,额上已是冷汗淋漓,他觑着笔尖沉思,眸色晦暗不明,一直到日影偏转,厅内华光不再才放手投入笔洗之中。
他起身向外头望了一望,又把自己压回座椅,初夏的风穿堂而过,把他手腕压着的宣纸吹的作响,破碎的光影中,他侧过眸去,微愣。
满目骄阳中,他看见一只鹧鸪掠低空盘旋,凄凄凉凉地哀鸣,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
薛雍摸了摸贴在胸口上的玉佩,有蔌蔌清香浮起,他解下来握在手里,心心念念地想:飞卿,你早些来吧。
他要出宫。
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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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卫府。
一身深蓝武官锦袍的年轻男子在府门口下马,大步迈进门去,狭长的眸子一扫,就见卫羡之带着人已经迎了出来,一见他便道:“珝儿回来啦。”
卫玄珝跪倒在父亲跟前:“儿子不孝,一路让父亲挂念,儿子早该回来的。”
卫羡之算着他回来的比预计的要早八九日,心想大抵晋州那边的事安排妥了,忙扶起他道:“回来就好。”
说着引他去书房叙话。
“琅儿呢?”走至半路,卫羡之忽然想起卫玄琅不在,于是问道:“去找他过来。”
下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卫羡之脸上浮起愠色:“越来越不像话了。”
卫玄珝见父亲面色瞬息变了,微愕道:“飞卿怎么了?”
他这个弟弟不是一向被父亲视为卫家世子极为重视的吗?这才回京半年,怎么觉着哪里不对。
卫羡之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萧氏的萧延吗?”
萧延。
卫玄珝听到这个名字顿了顿,眉眼染了些讶色:“听说飞卿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凶手,明着不说,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给他报仇。”
他这个弟弟可真是长情啊。
幸好萧延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娃,还真是麻烦。
卫羡之同他进了书房,遣去奴仆,无奈道:“萧延没死,不知怎么成了薛雍,琅儿回京后,这二人又见面了。”
不仅见面了,还惹起一堆风言风语。
爱之深恨之切,要不是夫人拦着,他真想把卫玄琅关在祠堂里狠狠地抽打一顿。
卫玄珝脸面抽了一下:“没死?”
不是,他们当年可是看着萧家的人一个个被装进棺材抬出去的。
怎么萧延又成了薛雍,是借尸还魂还是冒名顶替?这也太玄乎了。
卫羡之还没来得及细说,就有家仆慌张来报,说宫里头出事了,请他赶紧走一趟。
卫玄珝送他出去,回身吩咐贴身侍卫:“去,查查四公子回京后的事。”
***
竹影婆娑,映在宫墙上如水墨写意,曲阑斜转处,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持团扇,芙蓉面上愁云惨淡。
群臣肃然穿廊而过,鱼贯往御书房而去,日光落在柳梢,云天一色,大好晴空。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陈盈见卫羡之走在前头,紧追两步上去问道。
卫羡之无奈道:“大丞相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清楚了。”
“陛下这次瞒的紧。”陈盈摇摇头:“怕只有见了他才知晓。”
简承琮端坐在御书房内,像是连日来没睡好,凤目下压着一团微青,他环顾群臣,徐徐开口道:“朕午后小憩做了个梦,梦见一头小白龙扑揪住朕的衣衫不放,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征兆呢?”
众臣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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