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城来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拜访薛开潮,舒君要回避,被薛开潮一把拉住,坐在了他身边。
李菩提卸下历经风雨的沧桑倦怠,撩起眼帘看了看这两个年轻的孩子,被逗笑了:“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薛开潮正无声坚持不让舒君离开,闻言对她蹙眉以示不满。李菩提不怕这一套,对舒君摆了摆手:“坐吧,又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着多了几丝戏谑的意味:“都好了?不闹别扭了?”
她太洞若观火,弄得舒君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她看出了端倪。他一向骗不过这些人精,因此并未深究,根本不知道其实是上次薛开潮离开永嘉城去见她的时候,并不是全都只谈论正事的。
李菩提离开家门之后其实并没有经历太多挫折,这些日子以来风餐露宿,但却看过不少风景,也见了不少世情,心胸开阔许多,虽然仍旧璀璨夺目,却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舒君觉得她这个样子很新鲜,似乎是完全放下了家里那一堆烂事且再也不会回头,不禁为她高兴。
李菩提此次来之前就公开现身,此后也不必隐瞒身份,因此这一回就留在永嘉城内,不会再走了。
地狱门开启也就只在这几天,两位令主的联合让消息不胫而走,如今是全天下都知道自己生死存亡只在一瞬了。
永嘉城比起如今已经沸反盈天惊慌失措的外头而言,居然宁静闲适许多。李菩提放松了心神,与薛开潮互通消息,舒君在侧旁听,其实并没有怎么上心。
阴云遮天蔽日,后来白天黑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舒君却渐渐安心。他夜里蜷在薛开潮怀里,被缠在脖子上翻来覆去不安分的小蛇勒得难受,却不愿换个姿势,或者伸手把它扯开。
麒麟蹲在头顶,压着他的头发,床帐里如此宁静,此处越来越像是一个家。
舒君开始说许多自己从前不会说的傻话。
比如他其实很喜欢江陵城,也曾经幻想过安稳的生活。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他只想买一座小小的房子安置自己,门前要有荷塘,屋后有树荫,最好有只狗——如今有蛇,勉强算是补齐。
如果还有薛开潮,那就更好了。
舒君没什么大出息,他也无需有野心,一切都会被薛开潮安排好。但如果他自己能选择,最好的梦境也就是这样了。
他把这些话说给薛开潮听,薛开潮只是低头亲亲他,一面把玩他的手指,一面静静地说:“我会在的。”
舒君不知道他是怎么预测将要到来的恶战,越想越是害怕,禁不住抖起来,低声问:“你会活着吗?我们不能……不能谈判,允许她严守界线,活在人间吗?”
他其实明白为何薛开潮始终尊重这位先祖。
薛夜来是第一任女令主,何况还不是出自嫡支,所受磨难和所做出的的牺牲绝非常人可以想象。最后更是为了阻止地狱出现在人间而舍身殉道,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她之所愿,也绝非她该有的结局。
何况薛开潮和她说过话的,更私人的说,她毕竟把舒君还给他了。其中不乏利用,但仍有虚无缥缈的温柔。
薛开潮摇头:“她若是满足于此,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告诉人间她回来了?这里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
他摸摸舒君的脖颈和脸颊,眼神如此温柔:“令主不是为了任何人存在,哪怕国主,哪怕天下。在最初,令牌之所以存在,就是镇守四方,互为倚恃,免得人间被吞噬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无论留存了多少相似之处……我一步也不能退。”
不是为了某个人,也不是为了谁家天下,只是要完成最初的职责。
舒君把脸埋进他怀里,不发一语。
这是他最恨做凡人的时候。
终于,云层间,大地上,山风飒飒,天地之间都响彻了温柔的女子声音:“好香的花……”
泥土无声裂开,身着褴褛长裙,面目全非,手执一盏盛满幽幽鬼火的灯,曾经的开云君重回人间,如一轮圆月,坐在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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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青麟屑
薛夜来的到来令人无法忽视,城内的所有人都在深夜听到了细微的悉悉索索声。他们等待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走出房门抬头就可以看得到坐在月亮边缘垂落双足的开云君。
她衣袂飘飘,在月色之中姿态娴静端庄,深深呼吸,环视寂静的四野。
薛开潮近日已有觉悟,何况他现在更加不需要睡眠,衣着整齐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她,沉默不语。
舒君匆匆而出,心中一片紧绷,同时有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从未真正面对过开云君的气势,并不知道所谓魔君居然是这样的,她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做,但整座城池已经被她包围,即使没有百万阴魂漂浮在半空,也无人能够阻挡她。舒君甚至觉得她正在看着自己,任何动静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冷战。
幸好,他们毕竟还有薛开潮。
李菩提如一头捕猎前的猛虎般蹲踞在屋脊上,身姿紧绷随时都可以出击,显然已经进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舒君凝神看了好几遍才发现了她的存在。她沉默如一只屋脊兽。
他用力抿唇,走下台阶到了薛开潮身边,忍住强烈的将要失去他的预感,轻声道:“她在等你?”
永嘉城已经是一座空城,这瞒不过薛夜来,而她自然也能猜出是谁在这里等待她。
今夜就是未曾约定过的决战之夜。
舒君呼吸轻缓,似乎空气沉重,他负担不了,迎着薛开潮蕴含千言万语的眼睛,和他对视了一会:“我不会走的。”
这并非反抗,也不是坚持,只是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无论如何,薛夜来和薛开潮之间的对峙不会持续太久,他们流着相同的血,会忍不住打破沉默的和平厮杀。
舒君知道自己不可能只是看着,而薛开潮也清楚他的性情。
他只是不再愿意挥霍自己的性命,以免薛开潮为自己难过,所以今夜舒君和薛开潮共命运,没有人会独活。
舒君现在已经知道人死后确实有另一个世界,但死后的世界却属于他们的敌人……
他希望薛开潮能赢,但仍然害怕他不能。
薛开潮捏捏他的手,力道比平常更重。舒君被捏得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轻盈地飞上山巅,掠过无数树影,顷刻之间就到了薛夜来面前,一男一女,一长一幼,一死一生,一神一鬼。
她用一只纤细修长洁白的骨手拈花,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再次轻声感叹:“好香的花……”
声音响彻天地,好似深闺少女带着莫名幽怨,倚窗细语,又好像孩童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世界发出的赞叹。倘若创世之初那位女神来到人间,赤足踏上土地的时候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或许正是这一句。
这人间庞大,美丽,新鲜,有好香的花。
薛开潮不语。
开云魔君一寸寸僵硬地转过头来,用黄金中央一点猩红的竖瞳凝视着他,轻声细语,咀嚼着宁静的微笑:“看样子无需我帮你什么,你已经获得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的宝贝正在此地,而你,也成了真正的龙……”
她颜色如一捧新雪的骨手上长出锋利的爪,纤细,修长,毫无回避的指着薛开潮的胸口,似乎只用一根小指就能掏出他的心脏,多年前堕入地狱的前任令主天真微笑:“如此年幼的龙,你为什么会来见我?难道你所拥有的,还不够让你害怕失去吗?难道我还不算一个极好的警告,让你不要为自己的职责付出一切吗?”
这确实是一个惨烈的例子。
薛开潮目不转睛凝视着她,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些许同情。
与他在幻境之中所见的模样完全不同,眼前的薛夜来受损程度远比他想的严重。她曾经美丽端严的面容全部龟裂,猩红裂痕遍布,一直延伸到脖颈,衣领之下。她有一只手拈花,是白骨,另一只手持剑,是死肉。
她在如此丑陋的时候仍旧有震慑人心的力量,正因如此才令人更加清楚她被夺走了什么。两千多年的孤寂绝望,两千多年的奋斗挣扎,两千多年,看着自己逐渐腐烂。
地狱里曾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但结果已经在眼前。
薛夜来扬起纤细修长的白骨剑,仍然在对他微笑:“退后吧,看在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后人的份上,我不愿真的与你兵戎相见。何况我喜欢龙,你还如此幼小,我若是杀了你,良心上总会过意不去的。我饶过你,你从此之后,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这宣言如此理所当然,似乎在她面前薛开潮毫无赢面。
她得到的是沉默,然后骊珠剑出鞘,薛夜来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看来我死后人间确实天翻地覆,看来终究没有什么能够永远留存,逼死我的东西现在也要毁灭了吗?”
美丽的魔王在空中缓缓站起身,空气中有无形无色的烈烈风雷。薛夜来踏前一步,天地都被她骤然压缩,昏暗无光。她微微扬起下颌:“说点什么吧,我的后人,你在死前应该留有遗言。毕竟你也算是我的孩子,只是固执,不算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