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周兰木转过身来,面上居然带了些笑意。
“不,”风朔摇头,“我只是羡慕你罢了。”
他拂了拂袖子,继续说道:“父皇疼你,我母妃宠你,所有人都爱你,我虽养在他们身边,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风朔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定风之乱时,卫叔卿与戚琅进宫,将父皇和我都囚禁了起来。我当时偷听二人说话,戚琅想劝卫叔卿早日杀掉父皇以绝后患,卫叔卿却很犹豫,说不如杀掉两位皇子,让父皇做傀儡,反正父皇也不算得民心,未必不好拿捏。我当时吓坏了,说到底,我对父皇不过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摆设,他既没有做父亲的责任,我又何必上赶着去孝顺?”
“所以……”周兰木低声道。
“所以我便求戚琅给我找来了毒|药,亲手给父皇送去了,”风朔道,“二世家不想背着谋害君王的罪名,我来替他们背,换自己一条性命,可是上算得很。”
“那是你亲生父亲,”周兰木冷静地说,“他抚养你长大,可有半分对不起你?”
“没有,”风朔无辜地摊了摊手,“可惜我对他不过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如何比得上你一根寒毛,死便死了,我不在乎。”
周兰木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惜啊可惜,他从前要我好好照顾你,你在轻信旁人来对付我之前,我本想让你做几天安生皇帝,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看来你也没有信过我,你私下早就将鹦鹉卫收入囊中,无论是玄剑大营,还是皇族私兵,你算无遗策。”风朔跪在他脚边,“计不如人,又轻信他人的挑唆,如今败给你,我无话可说。”
“我不会杀你的,”周兰木低头看他,“我若杀了你,和你又有什么区别?你余生便在通天神殿好好忏悔,哪日若是想不开一头撞死,我也不会拦你的。如意国玺在神殿桌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罢。”
风朔突然笑起来,他直起身子,端正地向周兰木行了个大礼:“多谢。”
殿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隔断了冉冉的烟雾,周兰木一手托着国玺,淡淡地想着,他曾在这蒲团上跪过许多次,然而那些虚无缥缈的时光也正如香雾一般,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散去了。
沈琥珀正跪在殿外,见他出来,屈膝下跪,身后的士兵跟着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大片:“恭迎太子殿下还朝,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上位。”
风露在沈琥珀身侧站着,闻言后倒也没有旁的表情,只问:“你现在要往何处去?”
周兰木道:“回将军府,把最后一件事解决。”
风露道:“我瞧见你书房案上的信了,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说到底,你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你自己?”
“我那三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清楚得很,”周兰木随她一同顺着长阶往下走去,“这一件事若是不做,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打断筋骨,锁在身边,看着他日日痛苦懊悔?他不是我,说不定会很乐意,可我见他这个样子,又能好受到哪里去?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去了解,不愿意让自己明白,可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已经做了他所有能做的事情,是我不肯原谅他。”
他展颜一笑,似乎很高兴:“我不能原谅他,否则我就只剩自己可以怪罪了,岂不是太惨了些。”
“皇兄这几年学会了说谎,旁人看着真真的,我却是一个字都不信。”风露冷道,“你可不要后悔,他在身边,你还能多活几年,他若是……”
“如雪,”周兰木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眼瞳中映出通天神殿高高的金色屋檐,反而看不清神情,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却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去罢。”
将军府周遭的守兵都被调了回去,方子瑜见他回来,连忙行礼,他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说:“萧颐风大人来过。”
周兰木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抬脚向密室走去,又反手关了门。密室内烛火燃尽了,一片漆黑,他端着烛台,刚刚关上门,便听见了黑暗中有些紧张的气喘声。
他端着烛台走近了,才发现楚韶正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酒。
是风朔在朝明殿内端来的那一盏。
他拿着信前脚进了宫,后脚风朔便着人搜了整个周府,这盏酒本就存于他书房之中,为防自己心软,他还专门写了一张雪浪笺提醒自己。
鹦鹉卫曾着人问他,这盏酒送往宫里,要不要拦下。
他没有拦。
说到底他不怕楚韶看见这样东西,本就是要送给他的东西,提前见了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不想楚韶明明知道他要杀自己,还是决然地选了信他。
周兰木伸手提起酒壶,手指在酒壶顶端镶嵌的暗红色玛瑙珠子上拂过,为他倒了一杯酒。黑色酒液涔涔流出,很快便盛满了。
楚韶眼见着他倒酒,眼睛却红得吓人,他声音嘶哑无比,还是气声,若不凑近些,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你要杀我,只要说句话就好了,何必苦心算计,劳心费神。”
周兰木拨弄着壶顶上那颗玛瑙珠子,不答他的话:“你我再见时,因为这颗玛瑙珠子破了一桩案,亲近了些,如今也算是有始有终。”
楚韶盯着他的脸,眼泪顺着脸颊滴了下来,砸在他的手上,他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很爱哭的孩子:“我甘愿为你死,为你生,剖出心来跪在你面前只求你看一眼,你到底明不明白?”
周兰木端着酒杯举到他面前,眼睛拂过手上的泪滴,轻轻地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壶是白玉壶,杯是白玉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心领了。”楚韶没有继续说,痛快地拿过了他手中的杯子,微微抬手,竟然干脆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能死在你手里,真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周兰木低着眼睛,突然站了起来,由于起身太急差点跌倒,他急匆匆地往外走去,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楚韶盯着他的背影,由于泪水模糊得只能看见一圈白色的光晕:“就连死前,你都不肯再看我一眼?”
周兰木在门前停住了,手在宽大的袖子下发着抖,酒杯跌落在地上,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玉碎声,随后是沉重的闷响,似乎有人挣扎着跌了下来,朝他的方向爬了几步。
呼吸渐渐急促,最终归为一片冰凉的死寂。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周兰木死死拽着自己的红松石手钏,一个不留神却将链子活生生拽断,松石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砸出一阵清脆得让人心碎的声响。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周兰木喃喃地自语,感觉自己眼睛泛起一片咸湿,但微微一顿,他便抬脚继续往外走去,从始至终都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永别了……阿韶。”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好的上一句是瞎说的求不要打死给留口气填坑!!
其实是【第三卷 ·完】
注: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第87章 休洗红
四年前。
望门古城在王朝西界舞韶关和岁裕关之间,是宗州出外第一座城,年久失修,鲜有人烟。
这附近连被西北地区特有的烈风卷起来、纷纷扑向城墙的沙子,都呈现出一种森森的白色。
故旧的古城在模糊的月色之下渐渐变得清楚起来,巍峨的城墙在视野中只留下了一排黑漆漆的、看起来狰狞可怖的剪影,但在此刻,凭它多么狰狞可怖,风歇都是看不见的。
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西北地区向来严寒,如今不仅丝毫未曾消退,反而有变本加厉的态势。每一阵风刮过去,都在他单薄衣衫的无力抵抗下,带来一阵刀割一般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在如今的他身上,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
他看不见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如今是什么样。除此之外,身上深深浅浅被擦破、跌破的伤痕比比皆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么多伤。然而比起这所有的伤,更重要的事情是,水。
滴水未沾,已经接近两天了。失血,失明,疼痛,严重缺水,让他的意识恍惚不清,只能凭借最后一点力气,一点一点地往风声凝驻的方向挪去。
古城四周肆虐的疾风似乎有意戏弄他,刮得又冷又急,最终把他掀翻在了地上。风歇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多年以来过得太|安逸太温暖,让他对这样死亡临近的阴影十分陌生。
风歇努力爬起来,却什么都看不见,他自暴自弃地想,不如死在这里罢,若寻不得周云川口中那个能够帮助他的朋友,与其拖着病弱身体苟活,还不如就此死去。
一阵奇异的咯咯吱吱的声响突然传了过来。
城门开了,一阵阴风席卷而来,随即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纤细柔弱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很轻。
如果独身死在这荒凉的地方,不知救他活下来的会有多失望,风歇无力地伸出手,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