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人给了他承诺,在约定的时候发兵南下与斯兰黑旗会和,先拿下斯兰,然后大凌出兵,帮他北上逼京。
可惜这一场做了将近十年的春秋大梦,才刚有了一点儿似乎能实现的迹象的时候就破灭了。
结果也毫不出乎意料,蒋坤竹签子一扔,判了丫个凌迟处死。
公堂之上杨癸到是十分淡定,啥都供认不讳,像是知道自己死定了一样,而那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族大祭司江淮璧竟然把些龌龊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听完了,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说,任旁人在她身边义愤填膺的大呼小叫,她都只是眸色沉郁地盯着杨癸。
判决下来的时候,东笙注意到她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结束之后,周子融也一直没说话。
如果说杨癸早就有虎踞一方的心思,那么当年的事和他就是断然脱不了联系了。
他和曾风雷一起查了这么多年的南洋,在这一天突然了解了,没有人跪在他面前忏悔,也还是没有人对他枉死的弟弟磕头道歉,甚至没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当年都是他们倒霉活该——什么都没有,一切就好像把前因后果陈述了一遍,然后就只是了解了。
死了一个人,然后呢?
周子融不禁看了看东笙,这一看,视线就像又黏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他心想,还有什么比好好活着还重要呢?
东笙却只当他是心情不好,原本想带他出去喝酒,却突然想起来还有和公主的流殇台之约。
去流殇台的路上两人都一直沉默,东笙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公主不会睡太晚,结束之后我去你府上喝一杯?”
周子融笑道:“殿下要是真有这心思,那臣当然扫舍以待了。”
流殇台是小公主出生的时候建的,算是女皇给她的礼物,建在曲水之上,白木珠帘,相当雅致。
说是亥时,东漓却一吃完饭就早早等在那里了,面前放着一把琴,前臂长的线香焚得只剩一半儿,檀木香盒里盛得满满都是香灰。
小公主跪坐在矮案前小鸡啄米似的打起瞌睡来,东笙看得好笑,差点都有点犹豫该不该叫醒她。
东笙向两边的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轻轻撩开珠帘走了进去,一股温和如玉的檀香味直浸入肺腑。
东漓听闻珠帘碰撞的轻响,才大梦初醒似的慌忙睁眼……虽然睁眼也没什么用,这公主是个睁眼瞎。
东漓赶忙紧绷绷地端起身子坐直了。
东笙不禁失笑,十分自然地坐在她对面:“既无公事,便无需拘束。”
东漓这才稍稍松了些,朝东笙敛衽福了福:“皇兄。”
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东漓支支吾吾地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憋得小脸通红。
东笙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耐心地道:“你我虽是兄妹,倒也生疏,私底下,我就叫你阿漓可好?”
东笙这会儿没用“孤”的自称,确实让气氛放松了不少,东漓一听也忙不迭点头:“皇兄想怎么叫都可以。”
东笙瞥了一眼那把琴,没话找话说似的问道:“阿漓平日可有何雅好?”
东漓红了红脸:“……抚琴……”
东笙:“那皇兄可有耳福,听你一曲?”
流殇台上琴音渐起,仿佛曲水一般婉转轻灵,远远站在一旁看着的周子融也不禁认认真真地听了一段儿。
守在旁边儿的罗迟倒没有那份雅趣,土老帽似的拿着琴乐当催眠曲,十分不尊重地大大打了个哈欠:“哈……将军啊……我说你站在这儿干啥?不是没我们的事了吗?”
周子融笑着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意思是:自行领悟。
然后就继续目不错珠地盯着流殇台。
罗迟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不断扯淡地安慰自己,这是在护驾……护驾……万一太子不小心掉水里了还要他们来捞……
流殇台里仙乐般的琴音正流转,却冷不防被打断了。
“东漓。”
女皇不声不响地掀帘进来,面寒如霜。
第42章 朝堂之事
小公主吓得琴音一颤,曲子戛然而止,兵荒马乱地转过来朝女皇肃拜一遭,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道:“母……母皇……我……儿臣与皇兄请他来流殇台一叙……”
女皇阴着脸垂眼看着她,眼尾被描得上挑,薄唇抿成一线,让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刻薄,只听她冷冰冰地道:“回去。”
东漓似有不甘,颤颤巍巍地犹疑了一下,试探着看了东笙一眼。
东笙:“母皇,儿臣邀公主流殇台一叙,只是聊琴,稍晚便会送公主回……”
女皇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目不错珠地盯着东漓,直截了断地出声打断东笙的说情:“回去!”
东漓这才惶恐不安地叩头应是,几个婢女十分训练有素地赶忙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东漓搀走。
东笙愣了愣,有点匪夷所思地看了女皇一眼,被女皇冷冰冰一眼扫过,凉飕飕地道:“曾风雷没教过你,不要直视天颜吗?”
东笙知道这人正在发无名火,惹不起躲得起,一声不吭地垂下眼去。
女皇也没再说什么,一甩袖子走了。
这位女皇脾气怪是出了名的,所以东笙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有些费解,按他以往对女皇不多的印象,她倒不像是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宫里的人也大多难以琢磨,有那么一瞬,东笙为自己长在东海而松了口气。
东笙掸了掸下摆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早就等在远处的周子融。
这个时辰天色已经全黑了,宫里也没多少人,只有廊道里亮着一盏盏白晶灵能宫灯。白晶灵灯这种东西最先发明出来的时候,整个国家都恨不得跟着头脑发热般地沸腾起来,因为它们又便宜又亮,还没有烛灯的诸多弊病——不会突然熄灭,也不用担心失火。
但是时间久了人们也渐渐看出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里面嵌着的白晶灵石极容易碰碎,每次补充灵能也很麻烦,皇宫里还好,民间每次都要把家里的白晶灵石送到当地的补给点补充灵能。
而且白晶灵灯的光相当清冷,就算比烛灯亮堂,却也亮不出一点温度,点了一屋子也不觉得热闹。
东笙看见周子融和罗迟两个人呆愣愣地杵在走廊上,罗迟早就靠着廊柱打瞌睡打得要流哈喇子了,周子融还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那,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像是已经看了很久,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眼神竟然显得十分专注。
像是……某种小动物,小狗?
东笙被自己心里又荒唐又无聊的念头给逗笑了。
周子融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心里成了什么,见他莫名笑了一下,也不禁冲他笑了一下。
东笙这才蓦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看到这个人心情就会变得格外松快。
只是这人从小在东海那一群粗野汉子堆里长大,融在骨子里的粗线条,就算意识到什么却也没多想,没心没肺地冲周子融咧嘴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就朝他溜达过来,然后一把揽过周子融的肩膀:“走,咱哥俩去喝一杯。”
“去王府?”
原本说好了的,东笙此时却又迟疑了一下,眼珠子咕溜一转,狡黠地笑道:“哎,你那王府一年住几次啊,锅碗瓢盆都不见得齐全,我看还是去酒楼吧。”
周子融似乎早有所料,听闻此处也只是笑了笑:“好啊。”
一旁听闻太子过来了的罗迟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打起十万分精神,刚想开口问要不要他跟着去:“殿下,将军,那个……”
周子融眼疾手快地一抬手,笑眯眯道:“你累了,早些回王府去休息吧。”
罗迟干笑了一下,他其实想说,他刚睡了一觉,其实不累……
周子融在他又要开口前笑着补道:“顺便回去安排一下王府的布防人手,这次可能要长住。”
罗迟;“……嗯,好。”
你的王府什么时候安排过布防人手啊……
东笙也觉得奇怪,玩笑似的损道:“你以前不是一向不喜欢有人把你的王府围得严严实实的嘛,这回咋了?去了一趟南洋惜命啦?”
周子融也不反驳,喜闻乐见一般地道:“是啊,这一段时间华京事情冗杂,臣担心横生枝节。”
罗迟看着周子融那神色,心中腹诽几道,眯起眼想将军这是咋了……
周子融却全然把他当了空气,往前开道,跟着东笙眉开眼笑地走了。
罗迟跟了周子融也有些日子了,虽然周子融几乎时时刻刻都面带笑意,但哪些是用来应付的,哪些是真的笑,他还是分得清的。每次周子融看到东笙,都会由衷地笑出来,甚至连抑制都抑制不住,而且那是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见过的笑容。
罗迟心想,将军和太子殿下的关系还真是好啊,难道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吗……那我也和我哥一起长大啊,我怎么一看见他就怵得慌。
罗迟看了看已经渐渐走远的温声软语的周子融,又想起了自家一看到自己就横眉立目的大哥,不禁打了个寒噤,身子不受控制地一哆嗦,直觉得舌头都苦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