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一阵五味陈杂,吟风这二愣子歪打正着,虽说他自己不自知,倒是让周子融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当年的事,酸甜苦辣咸一下子打翻了满地,可他却也无从着手收拾。
吟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好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抱歉地笑了两下,不好意思地道:“哎……您瞧我说这些做甚,让您见笑了,都一千年前的事了。”
一千多年了。
周子融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染上了些不易察觉的苦涩。也许时间真的能让人忘却,可惜这一千年的大浪淘洗了一切,让曾经的一切都淡去了,唯独那个他最想忘记又最舍不得忘记的人,在他的灵魂深处日久弥新。
周子融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处衣物下那只被他一直贴身戴着的墨玉磬。
他曾劝那人不要去在意,可最最放不下的,还是他自己。
当年在奈何桥畔,他托子婴带话给东笙,让他来世莫要纠缠,可没想到东笙倒是的确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纠缠了,他自己却贴了上去。
周子融常常忍不住想,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他究竟为什么要再去招惹那人。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招东笙。
周子融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个故作轻松的笑来:“不谈这些,这样吧,公子去我府上休整休整,我着人准备些吃食,也好为公子接风洗尘。”
吟风终究是个不习惯伤感的人,才惆怅了没几句话的功夫,被周子融这么一说,便又想起东海的美味来,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那感情好,那在下就叨扰了。”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
可他不动声色地侧眸盯着吟风看了一阵,心中微动。
他不禁在想:这件事,到底还能瞒多久呢……
等到过了晌午,他将吟风安顿好了,便又独自去了一趟沧珠阁。
这个时候元鲤已经帮他把那个沙安育种师和东笙弄来的那一大箱子育种室零件儿以及卷宗图纸给运到了沧珠阁的地下室。
他去的时候江淮岚正忙着亲自翻译那些卷宗,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一下地粘在纸上,身旁的文献堆得跟小山一样,左边一座右边一座。她就像是要把自己埋进去似的,甚至是周子融都走到她背后了,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她扭头一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拧着的眉头在看见周子融时才不知不觉地舒展开来:“王爷?”
“江姑娘,”周子融笑了笑,凑上来俯身看了看她桌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辛苦了。”
江淮岚没接他的话茬,把其中一份已经翻译完的书稿递给他:“这回殿下帮了大忙了,这些卷宗里面有大量的情报,这一份是载录操控灵鬼的实验过程的,回头我整理一份完整的,必然有所裨益。”
周子融接过来大概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身旁的两座“小山”:“这些你都要自己翻译?为什么不让底下的人来做?”
“我自己一边看就能一边整理,何必再多费一道周折。”江淮岚道,“另外殿下收集来的那些零件和药剂他们已经拿去研究了,再加上我们还有那个育种师,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显然是忙了几宿,原本白得发光的皮肤竟然有些黯淡起来,眼下也有很重的淤青,但精神却似乎很不错,毕竟能让一向惜字如金的江淮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几乎能说得上是亢奋了。
周子融道:“对了,姑娘的脚伤恢复得如何了?”
江淮岚这几天一直忙得连轴转,之前满脑子都是东笙灰鸽传象回来的信息,这才刚刚处理得差不多了,新的卷宗又来了,周子融要是不提,她还真没想起来自己还有双脚,被他这么一说,江淮岚才下意识地动了动脚踝,确定的确是没什么痛感了:“无碍了,多谢王爷关心。”
“那便好,”周子融温文尔雅地一笑,“我去看看灵察使大人那边儿有什么进展了。”
周子融将将要转身,却被江淮岚忽然叫住:“王爷。”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江姑娘,怎么了?”
江淮岚拉开面前桌案下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小方绀青色的锦囊,微微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递给了周子融:“我看王爷的脸色似是许久都未睡好了,便着人配了副安神的香囊。”
周子融略微一怔,以前从未见过这冷冷清清的人送过别人什么东西,于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勉强笑了两下:“姑娘费心了,只是姑娘这些日子劳神费力、殚精竭虑,这好东西还是留着姑娘自己用吧……姑娘的好意,周某心领了。”
江淮岚拿着香囊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也没抬眼看周子融,沉默了一阵,一句话也不劝,便真就从善如流地将香囊收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强求:“那便如此吧。”
“……”
虽说周子融的确没打算收她的东西,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实诚至此,原来之前东笙私底下跟他开玩笑说江淮岚心眼儿实得跟秤砣一样是真的。
不过江淮岚竟然会主动送别人这种东西,倒也的确是罕见奇观。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虽然可能只有周子融一个人觉得尴尬,但他还是忍不住赶忙说了几句收场的话便要去找江淮空,没想到正好这时候元鲤过来找他。
“王爷。”元鲤从石门一进来就直奔周子融而去,“上回您让属下联系的各大商会会长和漕运东家提前到了,正在望海楼等您。”
第119章 生意
即便是在东海这极尽繁华的地界上,望海楼也是远近闻名的第一高楼,顶楼炒成了个天价,一座难求,普通的商贩打拼一个月才够点一盘花生米——来这里宴饮的非富即贵。
北昭王毕竟是东海统帅,虽说天生是个好静的性子,但也总少不了逢场作戏的时候。
“来来来来,小王爷,你我二人复饮一杯如何?”康老板老面馒头一样的胖手捉起一只小盏冲着周子融晃了晃,油光满面的脸上泛着两大团醺红,整个人长得圆滚滚的,又泛着油光,裹着身绛红的薄锦袍,坐在那儿好似一尊包了浆的不倒翁。
他一笑露出几颗明晃晃的金牙,眼睛都让肉给挤没了。
周子融这才刚刚端起杯子,旁边的几个老板又跟着起哄起来。
其中一个似乎姓赵,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可若是真的说他穷,那大概就是穷得只剩钱了的那种,他才一听康老板的话,便也连忙抄起杯子举了起来:“诶诶,也算上赵某,早就听闻小王爷一表人材,如今一见……嗬,果真是所言非虚啊,让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要自愧不如啦哈哈哈哈。”
李老板一拍大腿笑道:“赵老板瞧您说的,咱们贵庚啊,哪能与小王爷相比,小王爷可是风华正茂,咱们那,都要风中残烛啦。”
其他几个也拍着掌笑起来,赵老板脸一臊,摆了摆手示意惭愧,周子融不声不响地坐在这群人中间跟着陪笑,十分耐心地等着他们客套完了,大家又各自喝了几杯,周子融便渐渐敛了些笑意,缓缓将手中的空盏顿在了桌上。
雅阁中慢慢安静了下来。
从一开始周子融提出自己目的的时候,这些人就一直在跟他打马虎眼,一个接着一个找各种理由灌他的酒。周子融已经不知道喝了几盏,桌上的菜还没吃到一半,就觉得已经有些饱。
不过虽说脸上有些发红,但神智却还清明得很,谈吐更是一点也不含糊,只见他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各位大人都是我东海的中流砥柱,举足轻重,今日晚辈请各位大人来呢,也是想与各位大人谈笔生意……”
康老板讪讪地道:“小王爷您看这……哎,其实吧,方才李老板有句话在下认同得很,我等也都一把年纪了,也接不起什么大生意,就盼着个安生而已。”
“是啊小王爷,”李老板也道,“不是我等不帮您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毕竟东海统帅部的生意,不是什么人都敢掺和的。本身跟官府挂钩的买卖就不好做,虽说是收益大,但风险也大——更何况这都扯上边防了,北疆战火未歇,人人自危,谁想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
“不过是这样的,”周子融脸上的笑意一分不减,“晚辈也知诸位大人的难处,所以这一次的船,都由东海统帅部来安排,定然不会占各位大人一分一毫的便宜。若是还不放心,诸位也大可携家眷南下,晚辈也不过就是想借诸位的招牌用用。来往应酬,也不需要各位大人亲自出马,届时写封亲笔信就行了。”
“哎,我等当然深知小王爷体恤,只是这不仅是船的问题啊……小王爷也看到了,如今这东海不景气,小王爷所说的生意的成本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等也实在是囊中羞涩。”康老板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这要是早些年,兴许还能拼上一把,可如今我等这些个老东西已经折腾不动了。”
“康老板说的是啊,”赵老板也跟着附和道,“那沙安是虎狼之地,即便是在海上也算不上是万分保险,更何况那地界偏僻得很,是非多……不是我等苟安,也实在是为小王爷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