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说虽不比柳七细腻敏感,也不难察觉出旁人投向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忙道:“陆兄此言差矣。我此番前来,非是为全友人之谊,而是为循本心。所谓道,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后方可言国、家、民与物。”
听着朱说那熟悉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得行云流水,以及心得体会信手拈来……
陆辞感到几分怀念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正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便瞥到了杵在一边许久,一直一言不发的张亢,于是莞尔道:“这位定然是张如京使了。”
张亢在最初对朱说失态的意外一过,也不自知地将关注的重点全放在了顶头上司陆辞身上。
模样是真生得俊俏,岁数也是真年轻啊。
约是被朱员外郎在耳边提了一路的缘故,哪怕这位离京数年、仍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京中人津津乐道的陆文曲星与朱员外郎是有说有笑,很是温柔近人,他却莫名品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威仪,令他隐约感到受震慑的紧张。
不等他细忖,陆辞的温声招呼,便打乱了之后的思绪。
“正是下官。”
张亢难免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在他看来,不久前才又乘了青云直上至节度使之位,且统领这一股要紧军势的陆辞,竟会分神记他一刚被委派来的区区正七品如京使的名姓,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了。
即便他胸怀雄心壮志,不惜弃文从武,也要做出一番功业来,但心里其实很是明白:自己明面上虽是被派去协佐秦州兵事,但他与陆节度的品阶之差距,可谓一个天一个地,唯一接近的,大概就只有岁数了。
但张亢在感到失落之余,稍微感到宽慰的,便是单从陆辞的好名声来判断,不是个会贪属下功,还是个难得能听得进属官建言的。
却不想陆节度如此心细,又极平易近人,初一见面,便一言道破他的身份。
张亢拱手揖礼,着实做不出谄媚拍马模样,只谨慎道:“在此见过陆节度。因赶路之故,颇有狼狈失敬之处,还望节度海涵。”
见他如此回应,陆辞不禁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开门见山道:“我观张如京使履历,虽文章细腻优美,行事却大刀阔斧,皆直爽利落、潇洒痛快得很,着实叫人钦佩。怎一谋面,却成婉转含蓄人了?”
张亢错愕地瞪大了眼。
陆辞并无意在人越聚越多的城门处,与盼了许久的左臂右膀闲聊,而出其不意地将张亢弄懵后,顺理成章地把二人领到了衙署。
看到两年多前才被精心修缮,后来又陆陆续续得到资助,进行过扩建,如今已成了座颇有气势的三层楼阁,在州府衙署中都当得起‘规模宏伟’这一赞誉的秦州官衙,朱张二人又狠狠地吃了一惊。
因行公务,二人这一路但凡是走旱路的,都没少歇在驿馆,亦没少见破败不堪的官衙。
二人皆都习以为常了:毕竟‘官不修衙’这一背后掩藏多少辛酸,为官者皆心知肚明。
倒是这般光鲜漂亮的,可真是头回见。
饶是朱说坚定认为,陆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贪图享受,而行些挪用公使钱的荒谬事,也忍不住感到心惊肉跳。
张亢眼底的震惊和怀疑,更是明显得无法掩饰了。
陆辞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才意识道当解释几句:“因有乡绅热心筹措,富户慷慨解囊,我等方幸获此良屋为衙署。修衙之前,我已向陛下奏请过,你们大可放心。”
最初是感念陆辞驱走吐蕃强骑,护得秦州安宁的恩德,才有富绅愿跑前跑后,筹得钱款来修缮破败不堪的官舍。
后来的那几回扩建,则都与陆辞丢给滕宗谅主持的流民安置政策有关。
加上公使钱随着茶山种植和榷场的定期举办而增多——由起初的捉襟见肘,难以周转,到略有盈余,再到如今的宽裕,滕宗谅也彻底不再惦记那些民间债务了。陆辞这才不再节省着用,便在奏请官家后,将陆续得来的捐款,悉数用在扩建官署上。
官署能修建得这般光鲜威风,代表的可不是剥削来的民脂民膏,而是堂堂正正的民心所向。
如此一来,自然也让在其中忙务的官吏感到万般荣耀,好长一段日子里,连走起路来都带风似的利落。
只是不管是朱说,还是张亢,官阶皆未至升朝官中最末的四品,才对曾惹得朝中小议过一阵子的此事一无所知。
张亢还忙着消化这一消息,不慎错过了陆辞与朱说飞快交换的默契眼神。
虽然极想同许久不见的可爱朱弟叙叙旧,但有履历颇对自己胃口,又得了点小皇帝青眼的张亢在前,陆辞自是要先与这位多做接触的。
看着还一脸无所适从的张亢,陆辞笑容越发温柔。
——这么一来才好知道,接下来究竟给对方分配多少工作量,才不算暴殄天物。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范仲淹特作文《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借阐明“从道”含义,宣讲自己的教育宗旨,旨在培养具有远大志向、高尚道德、对社会有贡献的有用人才。范仲淹对“道”的理解是:“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如果能够追随此“道”,“然后可以言国,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岂不大哉?”这也是对应天府书院所有学生的勉励。(《范仲淹研究》作者诸葛忆兵)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皇帝将张亢打发来前 ,除了任命的诏书外,还私底下给小夫子写了封信。
在信中,赵祯先是小小地抱怨一通张亢顽固如牛,不识自己好意,紧接着就笔锋一变,盼他接下这颗烫手山芋后,能因才制用,随机应变,以免伤了这么一份投身军旅的慨然。
当然,要是聪慧机敏的小夫子,能适当搓搓这头蛮牛的锐气,叫他吃点瘪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辞被逗乐了。
只从字里行间,他都能深刻体会到小皇帝对其既爱又烦,那种无可奈何中透着欣慰的矛盾情愫。
得了陆辞眼神示意的朱说,进衙署后便借故跟随其他幕职官去了。
陆辞则单独领着张亢,进了私密的内厅后,将仆役屏退,开门见山道:“你屡次进献的西北攻守策略,我已读过大半。”
张亢没想到陆辞不仅看了他的履历,还连他曾多次上陈制敌之策之事都一清二楚,下意识地问道:“不知陆节度认为……”
陆辞莞尔,径直打断了他:“我若当你是哗众取宠、纸上谈兵之辈,又如何会领你到此地,平白浪费宝贵光阴呢?”
品出言下之意,张亢眸光倏然一亮。
“只不过,”陆辞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并不对上他炽热的目光:“你有部分论兵奏议,虽是言之有物,非常人所能虑及,却注定要被束之高阁。”
陆辞一直颇有自知之明,对‘隔行如隔山’这点认知深刻。仗着身边既有受过曹玮亲手栽培、稳打稳扎的李超,又有名烁汗青的名将狄青和杨文广在稳步成长,甚至还有战略方面见解犀利的范仲淹也来到身边,他更不会想强行出头,真抢武将的活做了。
但他也不难看出,张亢所提的军略计策有多优秀。
张亢在这之前只做过长官僚佐,为地方文官,所任最高的职事,也仅为一州通判。他却看法独到,仅凭观察,便已洞悉不少宋军弱点,还极其难得地提出了改进的方案:譬如加强通讯保障,提高训练质量,避免盲目出击等等。
但也有注定无法被实现的策略:不论是集中兵力和指挥权,还是减少主将与部队的调换,对于重点堤防朝中武将走宋太祖的当年的篡权路子、而一直致力于分裂兵权和削弱将兵联系的大宋而言,无疑是会遭到彻底驳回的。
张亢目光闪烁,陆辞微微一笑,淡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关乎这点,我便不清楚,你自己是否知晓了。”
只瞧对方此刻的反应,陆辞其实已经知道这一问的答案了。
张亢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没能抵制或遇伯乐的诱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瞒陆节度,对此下官还不至于一无所知,只一来不甘心,二来缺个噱头,才不得不如此。”
陆辞颔首。
接下来,他却没像张亢所渴盼的那般,直接给出是否用其计的答案:“你之前不曾真正接触过西北边防,不必急于上任。先给你三日功夫,我派几人领你去城里城外逛逛,熟悉一番秦州城后,我再等你递上一份新的‘攻守之计’,以便共议。”
刚听着前头两句,张亢一颗心已瞬间下坠,几要沉到了谷底。
就在他以为,这位凭年轻有为,而名声在外的陆三元,也只打着敷衍他的打算时,便听到了这番话的后半截,整个人立马又重新抖擞振奋起来了。
说白了,若陆辞并不打算听从他的只言片语,那又如何会故意折腾他这么几趟?
令他熟悉边防事务,好对军略进行修正,方是重视他提议的体现!
张亢深吸口气。
心头一口大石落地的同时,眼眶却微微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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