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扫方才话题的凝重,唇角重新带了温柔的笑意,轻快道:“好了。时辰快到了,臣且告退,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说到底,他将这些地方事务拿来同小太子分享,主要是为启发对方的思路,扩展思维方式,别只顾着读死书,顺道在对方心里埋下一颗忧患和改革的小种子而已。
绝不是异想天开着,仅靠同赵祯聊上这么一会儿,就能叫这些积累已久的弊病一下得到根除的。
赵祯此刻还沉浸在沉重的气氛中,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写满了民间疾苦,冷不丁地听得陆辞疾转的口吻,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这就又要走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起身相送,就被陆辞笑吟吟地拦下了。
唯有继续坐着,眼睁睁地看着陆辞潇洒好看的背影越来越远。
赵祯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低落了几分,缓缓地趴倒在了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怎么就感觉过得尤其快呢?
赵祯并未郁闷上多久,就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他那几天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的爹爹赵恒,忽然心血来潮,要来东宫陪自己膝下这一硕果仅存的皇子共进晚膳了。
与其他五位皇子相比,对于赵祯,赵恒其实并称不上有多喜欢。
不论是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情也好,还是对其感情淡薄、出身也极低微的生母,都难以叫他对其生出多少怜爱来。
偏偏其他皇子各个早夭,唯有体质虚弱的赵祯留了下来。
在悲痛之余,倒是让赵恒对他自然而然地多些关注了。
赵祯到底年纪小,对能与爹爹共用晚膳这点很是欢喜,但他素来内敛腼腆,即便高兴,也习惯了不表现出来。
看他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哪怕出来迎接,也只是扯着极勉强的微笑……
饶是赵恒颇想表示一番关怀,也着实难以开口,索性作罢。
用过膳后,赵恒习惯性地考校了赵祯的一些功课,赵祯暗暗紧张着,却是倒背如流。
赵恒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予了褒奖后,就准备去刘娥那坐坐了。
赵祯却在这时,鼓起勇气开了口:“爹爹,臣还想再问一件事。”
赵恒颇感稀奇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这个平素就是个闷葫芦的儿子:“但问无妨。”
赵祯悄悄地松了口气,询道:“不知今岁夏蝗发时,赈济不利的那些州县,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
做了许久甩手掌柜,只大概知晓由王旦去处置了、自己则不知后续的赵恒,一下就被问住了。
赵恒皱了皱眉:“无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来了?”
赵祯遂将陆辞所提的仓储冒滥之事,向他简单说了一遍。
“陆左谕德?”
赵恒愣了愣,这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几个月前还被他惦记得很的那位小祥瑞,与这新官职对上号去:“这些净是他教你的?”
自从王旦病逝后,他‘被迫’捏着鼻子任命了寇准为相,对处理政务,也就更加意兴阑珊了。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
赵祯却紧张起来,以为爹爹是不满陆辞教些经学之外的事,赶紧替陆辞说了一大箩筐好话。
见他满脸涨得通红,紧张得话都磕磕巴巴,却还坚持给陆辞解释的模样,赵恒被结结实实地逗乐了:“我未说要罚他,你急什么?”
一提起小饕餮,赵恒的心情就莫名变好了几分。
他想着明日多加留意,将人召见来问上几句,同时向一脸担忧的儿子玩笑道:“得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还欠着他两三日一送的御膳呢。”
陆辞还不知自己的御膳福利即将恢复,他在讲完经学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了个道儿,往集市去了。
有这么一位省心的学生,可比他原来想象的陪熊孩子念书要好上无数倍,自得投桃报李,不但教学时尽心尽力,也要哄人开开心心。
皇宫中奇珍异宝无数,但民间的小玩意儿,也有其独特处。
加之据陆辞近些日子的观察,赵祯并不是个喜奢侈的性子,那他择些新奇有趣、却价格低廉的小物件作为礼物,就很合适了。
怎奈他在后世养叼了眼光,导致在集市上逛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合心意的新奇小物件。
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干脆等到休沐日时,自己亲手去做一个好了。
还没走出几步,陆辞就想起什么,忍不住微微笑了。
——既然要做,干脆做多一个。
届时给小狸奴送去,也好作为他读书努力的奖励。
毕竟一本《左氏春秋》,就够个小郎君啃上很久的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半个月的时光一晃而过,也叫陆辞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休沐日。
他难得懒散一回,舒舒服服地在新宅子里睡到了大天光才起身,悠闲地沐浴过后,从下仆口中得知,自己已错过了好几波来自晏殊的邀约了。
也不知晏殊哪儿来的那么好精力,平日比他还早出晚归不说,走访交际上也很是勤快。
陆辞派了一人,去隔壁致歉后,就将早中膳一道用了,之后也未出门闲逛,而是待在自家后院中。
趁着日头正好,干脆把近来派人搜集来的材料,都叫人摊在了地上。
接下来,陆辞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对着它们沉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了模糊的想法,试探着捣鼓起理想之中,要作为鼓励赠予太子和狄小饭桶的小物件来。
这年纪的郎君都喜好舞刀弄棒,但要只给狄青还好,放在赵祯身上,却是断然不合适的。
陆辞思来想去,既是为鼓励他们开动思维,讲究个安全第一,益趣第二的话,不若做些寓教于乐的小发明好了……
刚巧他于市面上派人收集来的小东西里,就有几块天然磁石混在其中。
陆辞用磁石磨过一阵针锋后,顺利令钢针内部磁畴的排列规则化,显示出磁性来。
具体装置磁针时,他则做了多种尝试。
先试验的,是‘水浮’法。
陆辞很快发现,此法虽便捷,可放在一稳定平面上还好,却经不起什么颠簸。
一旦晃动浮针的液体,就会导致磁针大幅荡摇,准确性也跟着大跌。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陆辞不满意地将水倒干后,又分别试验了置指爪和置碗唇的方法,发现弊病同样不小。
运转虽快,但也太容易坠落了。
陆辞倒不觉失望,略作思索后,便准备试试‘缕悬’装置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墙头方向,忽传来细微的枝叶摩挲的‘沙沙’声。
他不动声色,只将垫着水盆的小木块稍微挪动了方向……
平静的水面很快就如一面镜子般,模模糊糊地倒映出趴在墙头的、一脸好奇的小豆丁来。
晏殊顺风顺水的特点,也在子嗣上得到了体现——未至而立,膝下便已有五子一女了,堪称大赢家。
排前头的四子这会儿都应在太学念书,第五子尚且年幼,留在家中请了夫子开蒙,此时探头探脑的,定也是这一位。
陆辞花了片刻去回想对方名字,等想起来了,便起了身,一边朝他走去,一边笑着邀道:“游霖与其在那辛苦趴着,不如下来坐坐?”
晏游霖偷看得正专心,忽被叫破名字,吓得差点滚了下去。
好在陆辞早有准备,一个箭步上前,就眼明手快地将趴在不算高的墙头上的他的胳膊给抓住了。
晏游霖平时其实都胡闹惯了,才胆大包天地甩开书童,趴在墙头偷看。
现被抓个正着,按他平时做法,应是耍赖遁逃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位一直叫自家爹爹十分喜爱、模样也特别好看的郎君,面上挂着的笑很温柔,他却心里阵阵发毛,不敢调皮捣蛋。
陆辞见晏游霖此时安静如鸡,任他提溜着翻过墙头,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凳上,对散落四周的零件看也不看的模样,还以为是个天性乖巧的,面上的笑容顿时更灿烂几分。
他一向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陆辞宠溺地在晏游霖肩上拍拍,笑道:“同叔的邀我未赴上,现就邀你来坐坐,算是对他的赔罪吧。”
晏游霖心道不妙,已是如坐针毡。
他虽有孩子天性,受的家教却也颇严。
哪儿不知,如果真待到被爹爹发现的时候,那后果非同小可,何谈‘赔罪’了?
就在晏游霖眼珠子乱转,绞尽脑汁要找借口开溜时,陆辞就将招人送了点心和果茶来,然后把他刚看了半天也没看懂的半成品指南针给摆出来。
大大方方地任晏游霖看了个遍后,又慢条斯理地继续制作装置了。
“……这是什么?”
晏游霖忍不住问道。
陆辞莞尔:“听过司南么?”
晏游霖拧着眉,显然没听说过,也完全不懂这么一根小针,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陆辞笑眯眯道:“你回去之后,不妨得空时翻翻《韩非子有度篇》,里头便有‘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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