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扬州府衙百余步的岔路口, 是去欧阳建光私宅的必经之地。章豫青指挥布阵埋伏, 沿街屋顶上,五步一人。
众人等了半个时辰,府衙门口未见动静。
夜已深, 府衙周边没有坊市,漆黑一片。又是一个阴天, 半颗星光不见, 夜幕像鬼魂一样笼罩着人心, 凶狠又压抑。
狄敬鸿焦躁的喘了两口气,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声音不大,却打湿了眼睛, 模糊一片。狄敬鸿死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指扒着房檐, 浑身不停地颤抖, 指甲生生扒出了血痕。十八岁,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 今天实在忍不住。
他后悔, 后悔昨夜莽撞伤了子彧,更后悔自己没有学好功夫,白白浪费了十八年的时间。若不是自己整日游手好闲, 不求上进,不学功夫,不肯背书,便不用子彧处处替自己操心,也能更好的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魏洛踮脚落到他身边,悄无声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起精神,快出来了。”魏洛没有定点埋伏,他轻功好,负责侦查府衙内的动静,向众人传递消息。魏洛说完,又用力捏了捏狄敬鸿的肩膀,“子彧好好的,放心。”
狄敬鸿转头看魏洛,魏洛点头,给他信心。
狄敬鸿摸了一把眼泪,小声问他,“等豫青的信号出手吗?”
魏洛压低声音,道:“先不要动,还有其他人在场子里,豫青让咱们看看情况,等他指令。”
狄敬鸿环顾左右,没有发现丝毫动静。
魏洛指指下面,道:“巷子里呢。”
狄敬鸿问,“什么人?”
魏洛道:“我也不清楚……来了,趴下。”
魏洛将狄敬鸿的脑袋按了下去,街巷里瞬间人声嘈杂,四五个衙役压着一辆囚车,向前缓步行进,囚车里站的正是甄子彧。不过一天的功夫,甄子彧似乎更瘦了,夜风吹过他的袍子,削型见骨。
狄敬鸿声音哽咽,道:“这么晚了,他们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魏洛道:“不太清楚,看看再说。”肯定是去欧阳建光的私宅,或者,准确些说,是将人找个由头带出府衙,让欧阳建光的人堂而皇之将甄子彧劫走,魏洛没有忍心告诉狄敬鸿。
无缘无故弄丢一个嫌犯,刺史也交代不过去,但若是嫌犯被人劫走了,那便不是刺史的过错,顶多算是意外。杀害黄老七的嫌犯在逃,命案就成了一桩悬案。这样一来,甄子彧就成了在逃犯,欧阳建光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关起来,就算把人关上个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风险。
退一万步,就算是被人发现了,欧阳建光也可以说,这个在逃犯隐藏身份,蒙混骗人。到时候,谁会相信一个杀人犯的说辞呢?
甄子彧一整天滴水颗米未进,精神萎靡,在囚车里站不稳,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站住,刚站稳脚下就打滑,看得狄敬鸿又是泪眼婆娑。“魏洛,我们去救子彧吧,求求你了,我等不下去了。”
魏洛长呼一口气,“敬鸿,你别看了,低下头。”
有兵器打斗的声音传来。
接着,有人声:“别伤着犯人,都给我当心些。”
狄敬鸿忍不住又抬头,街上一伙儿蒙面人已经与衙役交锋。两伙人斗的并不激烈,押车的衙役都是怂|蛋,那一招一式就像是摆花架子一般,没抵挡多久便扔下甄子彧四散而去。
狄敬鸿看得着急,“不对劲,劫囚车的会不会是欧阳建光的人?”那些衙役的花招太明显了,纸糊的一般,做做样子都做的十分假,连狄敬鸿都看了出来。
那些人已经砍断了囚车的铁索,囚车打开,甄子彧重重栽倒了下去,有人将甄子彧从里面拽出来,塞进一顶事先准备好的小轿中。
眼看甄子彧就要被他们带走了,迟迟未见章豫青的信号,魏洛心里也开始按耐不住,他焦急的不停看章豫青的方向,手握住剑柄,屏住呼吸,青筋暴突。
过不多时,狄敬鸿“嘘”声道:“还有人。”
他们居高临下看得仔细,劫持甄子彧的人还未起步,四周已经又摸上来一伙儿人,虽然也蒙着面,但肯定是冲他们来的。
两伙儿蒙面人斗在一起,后来的人多势众,第一伙儿人明显有些胆怯,拿着兵器也不敢抵死拼命,逐渐占了下风。最后,他们似乎是犹豫再三,领头的只能发话撤退,那群人丢下甄子彧逃走了。
狄敬鸿和魏洛看得纳闷。
此时,章豫青翻身下到街上,狄敬鸿见章豫青下去了,二话不说便跟了下去,魏洛也随之落到街上。
章豫青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他对面前的黑衣人首领抱拳道:“有劳诸位了,请务必照顾好子彧兄。”
那人也抱拳道:“请放心。”
狄敬鸿想看看甄子彧,章豫青拦住他,道:“敬鸿,时间紧迫,不能耽搁,有话稍后再续。”黑衣人安排手下抬了那顶轿子,趁着夜色消失了。
府衙方向又起了人声,料想是回去的衙役通风报信,他们要象征性查验一番。
章豫青带着众人一路狂奔,撤退到安全地带,狄敬鸿这才问章豫青,“带走子彧的是什么人?”
章豫青道:“欧阳家,杨氏。”
狄敬鸿瞬间崩溃,一把拽住章豫青的领口,“怎么能让欧阳家的人把子彧带走?”
章豫青握住狄敬鸿的手,道:“敬鸿,你先冷静。”狄敬鸿不放,章豫青解释,“现在,这个法子是最安全的,子彧被杨氏带走,谁都拿他没有办法,欧阳建光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我已经和杨氏谈过,说明了我们对小燕风的怀疑,杨氏是欧阳家幕后的家主,她早已看不惯小燕风的做派,现在正怒火中烧,她会帮我们主持公道。”
狄敬鸿道:“可他们毕竟是母子。”
章豫青道:“母子又如何,杨氏定会以大局为重。若小燕风真是长安派来的,那他极可能是神策军的人。神策军有一个秘密组织,专门培养小燕风这种少年听他们差遣。神策军与现任盐铁史可是死对头……既然,杨氏都能够支撑起欧阳家族,她不会拎不清这层利害关系。”
魏洛和刘博恩也过来劝狄敬鸿,狄敬鸿松开章豫青,忍不住鼻子又算,“豫青,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章豫青道:“我们要拿住小燕风,别让他跑了,尽快找到小燕风杀害黄老七的证据,将他的罪名坐实。至于子彧,先让他在黄氏安排的地方静养几日吧,你若实在放心不下,过两日我带你去瞧瞧他。”
狄敬鸿道:“除了那颗珠子,他到底从欧阳家拿走了什么东西?”
章豫青道:“欧阳家最关心的不是那颗珠子,而是收藏珠子的盒子。你们还记得吧,博恩绘过图,那盒子是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放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下面一层放的是欧阳家的家运——一本秘账。”
狄敬鸿道:“什么内容?”
章豫青道:“具体内容黄氏没有说,她遮遮掩掩,虚虚实实,我猜测肯定与朝中之人有关,否则她不会如此紧张。如果只是一些普通的珍宝账册,她完全可以让欧阳建光的大哥出面,她亲自出面,证明此物非常重要,是真的关系到欧阳家的命脉。”
狄敬鸿道:“欧阳家在朝中最大的主子不就是盐铁史?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霸占盐市这些年。这就都对上了,朝中有人要对付欧阳家,其背后的真实目的是要拿下盐铁史。”
章豫青道:“不错。看来,这些人手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录,凡是掌握财权、兵权的要职,他们统统都要收到自己手里,若是不听话的,就要置之死地,调换新人。盐铁史是皇上极为重视的肥缺,现任盐铁史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因为家族势力雄厚,他们想要拿下人,是要费些心思的。”
魏洛道:“估计鲁林是投靠神策军了。那颗珠子和账本的事,肯定是鲁林透给小燕风的。”
章豫青道:“没错,小燕风虽然跟了欧阳建光挺长时间,但欧阳建光就是个纨绔子弟,不管家族生意,接触不到核心机密。鲁林却不同,鲁林是很有心机的人,小燕风直到跟了鲁林,才找到了立功的机会。鲁林将秘密透露给了他,但又后怕,所以自己想辙先跑了。”
狄敬鸿道:“这些人心思真够阴损的,不惜两年时间,放长线钓大鱼,实在是太可怕了。”他转头看向魏洛,“魏司天,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放着高位不坐,跑来和我们一同捉贼了。还有宋毅,多好的人,只能在这里做个铁匠,还有豫青……豫青是自己要跑。”
魏洛心道,我跑来捉贼的主要原因是我要跟着你这个老大好么?老大来捉贼,我只好来捉贼了,老大若是种田,说不定我正在攥着锄头刨地呢。
魏洛拍了拍狄敬鸿的肩膀,道:“等再过几年,你再长大些,见的糟心事就更多了,那时候,你才会真正的知道什么叫世事险恶。”魏洛想起来,他十岁年那,金久奇就是如此教他的。魏洛又说,“多练些本事才是正道,就比如说今天吧,你若是功夫好……”
狄敬鸿低头,道:“我知道,若是我功夫像你那么好,子彧就不会被人带走了,我没本事,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